被放弃的女孩的一生|谷雨
编辑 | 江臾
出品 | 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死了算了”
蓝宝石超市位于山东冠县省道323东古城镇沿线,有两层楼高,白色卷闸门上是一块蓝色的门面店匾,这是小丹养母刘某英开的店,五年前辍学后,小丹一直和刘某英住在超市一层。
超市的北门通向一幢目前仍在施工的十一楼高层建筑,那是小丹的养父么某轩正在开发的楼,主体已经建成,但尚未完工,晚上没有灯光,一片漆黑。
2022年12月5日,监控显示时间21点35分,17岁的小丹走向这栋在建楼工地。27分钟后,她从9楼坠落,双腿伸直,仰面躺在建筑工地的废料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半夜两点,警察抵达现场。此时,超市的柜台已围着十几人,小丹的尸体被放置在柜台内侧的一张单人床上,面部被盖上了一块枕巾。刘某英坐在柜台里。
刘某英59岁,以前腿受过伤,腿脚不好。在一份东古城派处所询问笔录里,她这样描述当天晚上的情景: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她想喝水,像往常一样,呼喊小丹的名字,却无人应和。她先去二楼寻找,几个房间查找无果后,在北门自建楼前发现了小丹的尸体。
12月5日这一天,是东古城镇结束从11月18日起的高风险封控,降为低风险的首日。第二天上午,警察在养父母的家里,找到了小丹的遗留物品:一个屏幕已破碎无法打开的黑色三星手机,一部套着红色手机壳的华为手机,还有一本浅蓝色封皮的活页笔记本,封面写着“早餐物语”。
那个笔记本里留下了小丹最后的笔迹,黑色的笔迹有文字也有字母,看上去凌乱无序,记录了这个年轻女孩难以纾解的痛苦、混乱与挣扎。
在一页纸上,出现了六次“死”字,她用很大的字写:“死了算了”,“死,过两天就死”,“我死了恁都开心了是吧”,“死了就没人气着你了。”
她还写道:“我活着就是浪费”、“活着干啥,好难。”
小丹生父孙飞向我们提供了小丹和朋友小雪的聊天记录,她在聊天里多次提到来自养母的责骂。
“她又骂我了,她说要是知道你这样,小时候都应该掐死你。”
“一天不骂我她不得劲儿。”
“她的话老狠毒,老伤人了,你都不知道,她说你咋还不去死,恁妈都不这样说,恁爸也不这样说吧。我难受,我谁也不能说都得憋着,就算给俺爸俺哥说,他们也觉得是我的错,可是真坚持不下去了。”
在笔记里,她写道:“连我多大了都不知道,干啥都干不好,洗衣服洗不好,干活干不干净,刷筷子刷不干净,以后注意。”
小丹猜测这种苛待也许来自于自己的身份,今年11月份,她和小雪说:“我记着小时候俺哥好像说我不是亲生的啥的。”
我们试图联系小丹的养父母,但直到发稿,他们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在警方的询问笔录里,关于小丹坠楼的原因,刘某英称与她没有矛盾,也没有察觉她近期有什么异样。她告诉警察:“我认为是她跑到楼上散心,不小心掉下来的。”养父么某轩则说,“是她自己的原因,因为疫情小丹在家封控了18天,再加上正处于青春期,心理上有压力。”
在东古城镇警局出示的情况说明中,作为养父母的么某轩夫妇坚称,一直把小丹当作是女儿来抚养,没有亏待过她。
在小丹自杀之后,刘某英和么某轩把她以“六万六”的价格卖给别人配“阴婚”,最终葬在了后辛庄村一个陌生男孩的坟里,距离养父母老家有六公里。
在媒体对男孩父亲张某起的采访中,他说他的儿子是吃完饭后在街上散步出的车祸,过世时17岁。“阴婚”全程由中间人牵线与协商,关于小丹,张某起得知的情况是吃错药吃死的。
“孩子就是义无反顾的”
小丹的笔记里,夹杂在那些痛苦话语之中的,有一句对自己的微弱鼓励,“珍惜当下,过好每一天。”
她长着一张很干净的脸庞,白皙、秀气、眼睛很明亮。棕色的直发偶尔扎成马尾,偶尔双股麻花。她的短视频账号最后一次更新是在去年11月7日,是一张戴着口罩的自拍。
孙飞的家人说,小雪告诉自己,小丹很喜欢拍照,也会像所有年轻女孩一样发很多张自拍照,让她挑选哪张最好看,然后发到社交账号上。她也会和闺蜜吐槽自己有“恐男症”,会和朋友撒娇自己是emo怪。
她的短视频主页看上去像是一个无比正常的年轻女孩的生活。她分享着“每日一关”游戏截图,吐槽根本过不去第二关,也会特意截出网文《偏偏宠爱》中的文字截图,并配字“江忍是全世界最好的江忍”。她晒出跑步软件上得来的粉色库洛米奖牌,一个叫zenly的软件录屏,她在地图定位中试图找到小雪并艾特她。
但在真实世界里,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个子不高,很瘦,有点怯怯的。她成绩不好,2018年上初二的时候辍学,之后一直在超市里帮刘某英看店、搬货,客人来了,也是问一句才答一句。
小雪告诉孙飞的家人,辍学后小丹的活动空间急剧缩小,很少能够出门。平时只有拿快递和出去给刘某英买药的短暂时间,才能给自己发个信息,一起出来玩会儿。有时候时间长没办法出去,就会让小雪来超市跟她一起玩。
小丹的生父孙飞向我们回忆,在他后来打听的时候,一个邻居告诉他,“这个孩子我天天见,每天早上都是她第一个起来开门倒垃圾,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小雪后来告诉孙飞,除了超市里的事情,小丹还要负责喂狗,刘某英和么某轩在某个厂里养了一条狗,小丹每天都需要过去喂,但出去时间久了也会被责骂。做饭、洗碗、打扫卫生、洗衣服,这些活儿基本都是小丹在做。
小雪是小丹唯一的倾诉对象,她曾告诉孙飞家人,自己能感觉到小丹承受的精神压力,她每次会开导小丹,让她不要钻牛角尖。但一个17岁的女孩很难自我疏解这种痛苦,在跳楼前的一个月,她就试图自杀,她告诉小雪说,自己使用了网上说的一个方法,但除了晚上出现了一点幻觉之后,这些药作用不大,她沮丧而愤怒,“我靠,没死,我操。”
11月17日是小雪最后一次联系上小丹,之后小丹的手机摔坏了。第二天,东古城镇高风险封控了,实施足不出户。小雪不断去想象小丹最后的处境,有手机的时候她每天都能和她聊几句天,现在失去了倾诉的唯一渠道,也无法出门,也许面临频繁的责骂,她孤立无援。
小丹在生命的最后展现出了一种决绝的意志。小丹的生父告诉我们,他后来在派出所看到了小丹跳楼的监控视频,姿态坚决,跳下的时候毫不犹豫。“我看了都特别受不了,孩子就是义无反顾的。”说到这段的时候,孙飞情绪激动,几近落泪。
“非常后悔”
卫河的西岸,隔着几里地,就是小丹的生父母孙飞夫妇居住的县城。
小丹离世一个多月后,2023年1月4日晚上10点多,孙飞夫妇才在一个朋友的电话中知道孩子出事了,却不清楚原因。彼时新冠疫情刚刚解封,信息传播比较慢,周围人也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朋友听说的原因是得了新冠,治疗时吃错药了。
孙飞说,知道小丹出事的这一晚上,他们夫妇彻夜难眠,“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孩子”。第二天他俩就跑去附近打听孩子的具体情况,“有的说是新冠,有的说是跳楼,说不清楚。”在打听小丹被埋到哪里时,又听说小丹没有被埋在养父母的老家冠县北么庄村,而是卖给别人配“阴婚”了。
哪个城市也说不清,孙飞夫妇开着车满地找,哪儿还有新坟。在后辛庄村的一个超市里,他们听说村里埋了一个新坟。于是他们在超市里买了很多东西,然后问老板是谁家、坟在哪里,老板说是张某起家,埋到一个树林里了。
孙飞各种打听联系上了张某起,他们一家被领着去了坟上。张某起告诉孙飞,自己家庭并不富裕,2022年6月,他才上高二的儿子出了车祸过世,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打击。经中间人介绍,有一家女孩过世,出十八万六的高价配“阴婚”。张某起拿不出那么多钱,后面经各种协商,最终以六万六成交,医院的所有费用由男方家买单。
“阴婚”在当地并不罕见,被问及为什么会想到配“阴婚”时,张某起告诉孙飞,“现在不都这样。”2005年,民俗教授黄景春到山东、陕西、山西等地做田野调查多年,发现当地人认为“阴婚”很正常,没有人遮遮掩掩,反而对于被当作研究对象感到惊讶。不单是农村,在山西洪洞县城,出租车司机都能跟黄教授聊身边熟人操办冥婚事宜,说明阴婚在当地被普遍接受。
17岁的小丹就这样被埋进了一个“婆家”的坟。孙飞听张某起说,小丹入葬的那一天,刘某英和么某轩两人都没有出现。
原本孙飞对于“阴婚”没有太大抵触,孩子入土了就入土了,他们一家还在张某起的陪同下,在小丹的坟前放了祭品和花,“当时我们没有想过再把孩子的遗体折腾走,只是觉得对不住孩子,清明的时候可以看看孩子。”
但是1月8日,孙飞去了派出所,想要确认派出所是否知道“阴婚“这个事。 在那里他看到了小丹留下的笔记,再加上小雪提供的聊天记录,“原来小丹的生活那么不堪。”
“就是知道孩子死得这么可怜,如果孩子是真的新冠病了,我们都不上火。” 他认定是养父母对小丹的虐待造成了她的轻生,并决定起诉小丹的养父母。
孙飞50岁,是个表达清晰、说话很有条理的人。在和我们交谈时,他哭了好几次。“就这一件事办错了。就这一件事,非常后悔。”
2005年,32岁的孙飞在当地县上班,工资大约两三百块钱,租住在县城边缘的一个农村平房。宽三米,长六米的两间砖垒小屋,住着孙飞夫妇与未满两岁的一对双胞胎。
妻子在几年前下岗,他需要一边上班,一边去工地干点体力活,做一些小生意才能勉强维持生计。当发现妻子意外怀孕时,他劝说妻子流掉,但妻子不愿意,“想给孩子一个生命。”孙飞说。
2005年农历9月27日,一个初秋的下午三点半左右,他的妻子背着孙飞在村子西边的小诊所打了催产素,独自生下了小丹。经诊所的医生介绍,刘某英的姐姐抱走了孩子。根据警方的询问笔录上,姐姐知道妹妹刘某英与么某轩的家庭是二婚重组,么某轩此前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刘某英和么某轩生了个儿子,但她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刘某英的姐姐就时常替妹妹打听。
孙飞承认,在当地,比起男婴,女婴总是更容易被放弃的那个,被送养的大多是女婴,“收养孩子的很少收养男孩。”
也许是出于某种愧疚,孙飞说,刘某英的姐姐当时想要给妻子一些钱做营养费,但妻子拒绝了,她跟对方说:“给孩子买些好点的奶粉就行。”
“咱也养不起孩子,没那条件,给孩子个生命比咱家过得好就行了呗。”孙飞知道了之后想。
他们找到小丹是几年后,是妻子在闲聊中无意发现的,东古城镇某家抱养了一个孩子,和他们送走小丹的时间正好吻合。他们不断四处打听,最终在养母刘某英的短视频账号中,通过点赞列表发现了小丹的账号。因短视频号中的自拍照片与孙飞长得很像,于是他们长期关注着这个疑似的孩子。
孙飞说,他们与小丹只有过一次交往,是在2018年。他们曾经想要干预她的人生,却又失之交臂。通过朋友,他们打听到小丹辍学了,于是开车去到了蓝宝石超市了解情况,妻子见到了小丹,因担心孩子起疑,也只是询问了几句关于辍学的事。
“你不上学了是吧?”
“不想上。”小丹说。
“你不上学以后人家都看不起你,说你没有文化。“小丹没有再说话。
“你知道你多大了不?”
“俺都12了。”
通过孩子口中农历九月二十七的生日,再加上与孙飞相像的眉目,矮小的身材,那一天的见面才让孙飞夫妻真正确认了小丹的身份。
因为怕吓到孩子,孙飞与妻子当天就离开了,回去之后,他们就计划想办法让孩子去上学,“孩子哪怕上完初中不念书都行,现在还太小了。”他说。
第二天,孙飞的妻子以孩子亲姨的身份拨通了蓝宝石超市牌面上刘某英的电话。在超市外的车上,她劝说刘某英让孩子继续念书,说孩子的亲父母去外边打工了,关心孩子不上学的事,但对方表现得很淡漠,“她不想上了呗”,“她学习也不太好,不愿意去”,“我也管不了她”。
眼见家庭这边说不通,孙飞夫妇就继续打听学校班主任的电话。因为镇上只有一个中学,很快就打听到了老师的电话。妻子又以孩子亲姨的身份,希望老师去家里叫小丹去上学。在孙飞的记忆里,他声称老师告诉他们,小丹跟别人的家庭不一样,叫了也是白叫。
最后他们又找了一次养父么某轩。孙飞说,么某轩一家是当地比较有钱的经商人家。他觉得应该不会让小丹念不起书。
他们和么某轩在东古城镇的购物广场中约见了一次面,当时,他们买了一堆锌钙特营养品带去见面,么某轩也答应了回家劝说孩子上学。
之后,孙飞给么某轩又打了两次电话,最后一次么某轩有点烦了,孙飞记得对方在电话里说,“我家的事不需要别人来掺和,你们不让我过好日子,我也不让你们过好日子。”这话之后,孙飞夫妻就没再和他联系。
孙飞夫妇没有办法,只好自我安慰,“我们心里都是这样想的,既然孩子不上学,那也没有压力,身体健康就行了。”
“你骂我我心里才好受一些”
1月17日起,孙飞开始控告养父母刘某英和么某轩的虐待罪以及“辱尸罪”。今年5月5日,他向冠县人民法院提起确认收养关系无效纠纷民事诉讼。
也是因为起诉,他才发现养父母完全没有在民政局备案收养的合法手续,小丹的户口上也写着河北某县的身份证号。
7月13日,收养合同无效的民事诉讼开庭审理时,刘某英、么某轩均未出庭,委托两名律师参加庭审,提出反诉要求孙飞向他们支付30万元的抚养费。这个案子迟迟未出具最后的判决书。
因为案件迟迟没有进展,孙飞主动找到媒体曝光。11月14日,小丹的故事经媒体报道后,引发了社会的广泛讨论。11月18日,冠县召开了移风易俗工作推进会,严厉整治配阴婚行为。
在新闻引发讨论的同时,因为弃养的事实,孙飞夫妇也遭遇了各种批评,“养不起就不该生。”“亲爹装什么大义,不就是眼红那些钱吗?”“从小送走能有多少感情,女孩子就送走,男孩子估计砸锅卖铁都得养大了。”
孙飞说,在起诉中,他没有提出经济赔偿,但他接受网友的责骂,“如果现在不发生(自杀)这事,她长大了,成年了之后她来骂我,说我小时候对不起她,怎么骂都可以。我也接受网上那么人骂我,因为我们做错事了,你骂我我心里才好受一些,我做错事了,你不骂我,我心里更难受。”
在小丹出事之后,孙飞的妻子心脏出现问题,住了20多天的院。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她一直在哭。
孙飞有时候会路过小丹养父开发的那栋商品楼,建筑面积有8859.75平方米,已经开始外层装修。小丹的自杀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一切都在照常进行。记得小丹的人也不算太多,她的坟头小小的,长满了绿草,没有立碑,也没有名字。她的生母最近来看了她,带了鲜花,还有各种糖、水果和零食,烧了一些纸钱。
孙飞的亲戚朋友们都劝他,不应该找媒体曝光,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肯定会对他的工作有影响。但他还是希望尽力坚持下来,“我一想到孩子这样,我难受,我尽力了就行。” 他记得小丹的聊天记录里写,“我就看看我死了看她还骂不,看她感觉到她有错吗?”他最后希望的结果是让她的养父母能知道自己的过错,书面或者去孩子的坟上给孩子道歉,说对不起。
“啥也不做,一辈子死了之后都不知道到下面怎么给孩子见面。”孙飞说。 (来源:腾讯新闻)
◦ 应对方要求,孙飞、小雪为化名。图片来自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