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06 | 一種「離地」異鄉人的可能自我期許
馬特市自由寫「七日書」#2 :書寫家與故鄉
第六天( 6 月 8 日)
回家的感覺是什麼樣的?你會形容為「回去」還是「回來」?不論是久久離開家鄉再重回、又或是短暫的告別而重回,回家那瞬的感覺是怎樣的?比如說是複雜的、疏遠的又或重新連接起來。能否回想一下,分享你心裡想訴說的感受?
「大多數人主要知道一個文化、一個環境、一個家,流亡者至少知道兩個」,薩依德在<寒冬心靈> (The mind of winter)這樣寫。
薩依德接著解釋起他所說的多重視野如何使人產生對位(contrapuntal)知覺及對位閱讀是什麼。
我想,我們不一定要是流亡者,只要是曾經離開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甚至又重新回家的人們,大概多少也能有感知與閱讀吧?
以身體為度,跨境的經驗經常使人清楚意識到自己正在穿過一個的文化環境到另一個,甚至是從一種意識形態環境進入另一種。你因此可以意識到,一個地方的習以為常,並不是另一個地方的。
它們可以同時並存,而你卻得以在期間穿越往返。
你意識到原本生活的那個世界,並不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全世界」,因此你也越來越不敢再隨意武斷地提出任何全稱式的命題。
離開了又回去,你可能突然發覺自己的位置變得有點「裡外不是人」。
異鄉的人總能從你的生活言談聞到你的「異味」,而家鄉的人又挑剔著你的鄉音變質,甚至有人積極地拿著放大鏡,檢視你是否離家久了所以「離地」。
天眼開了,就再也關不回去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離家到過別處」這件事完全不可逆。無論你後來是「回來」還是「回去」,都意味著你已開了一隻天眼,即使你想關掉,再也關不回去。
我說的那隻天眼,就有點像薩依德所說的那種「對位的覺知」吧?
你想象站在一塊地板上。那塊地板,是你原本所有信仰的基礎。你原本認為,那一切已是理所當然,不能再後退用更後設地去檢驗、思考或置疑的一塊基礎了。
可是,你因為某些因素有天發現你的身體還可以移到另一塊地板去。你突然獲得了新的空間和角度,去重新觀察自己所站在的那塊地方。你看要經歷一些疼痛、震撼、撕裂與崩解,再重新整合起自己的經驗和位置。
這樣的「回看」的過程一旦發生,你從今以後看那一塊地方,那些從前理所當然、堅不可摧的知覺感受,早已灰飛煙滅。
離地懸浮,並非毫無意義
今年五月,我去台北看了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有一個影人對談的時刻,讓我印象極深。
趙德胤的作品《診所》,始於拍攝緬甸仰光小診所的日常:有的人傷口爛了來找他動小手術,有的人身體虛弱無力來打營養針,有的人恐慌焦慮睡不著來看診要求開藥,有的人突然癲癇發作需要立刻送院。大家都在各自的草根生活角落面對著各種病痛苦楚。
紀錄片後半部有個奇妙轉折:男醫生開始創作電影來反映現實,女醫師則開始畫油畫。他們的診所開始從打針吃藥,轉向共同的藝術創作為治療方法。
首映後,片中被攝的男醫生本人Aung Min來到影展現場。他看完自己被攝的紀錄片後,對趙德胤說,他感覺自己是從趙的影像呈現中,才看到原來他與他的小診所這些年經歷了這樣的變化;而趙導從拍攝他的小診所也映照出整個緬甸的當下氛圍其實就像一個大診所。他是看了趙德胤的作品後,才重新看見與理解自己。
從這樣一個不遠不近,「即不長居緬甸,但又不遠離得不遠的」電影創作夥伴的鏡頭中,Aung Min重新去看見他自己、他的社區與他的國家狀態。
趙導以一種「即離又回」、有點懸浮的關懷視角去紀錄自己的家鄉,而這竟能被真正長住耕耘的醫生所真誠讚許,我覺得這段對話異常動人。
或許,我很受感動,是因為這範了一種「離地」異鄉人可以自我期許的關懷位置吧。
身在異地,同時經驗兩個地方的身體感及經驗視角,不可能跟長期在地扎根的人完全一樣。若追求要能與在地完全地共情共感,以致於所思所想也「完全一樣」,那或許並沒有太大意義。
視角與想法不一樣,未必就要是一種對立或離地的視角,也可能是一種「對位」。憑著對位的覺知去閱讀一個地方,「離地」的異鄉人或許更能帶著足夠長的時間軸、足夠寬的視角,去紀錄、理解、思考與詮釋那個他始終關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