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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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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书第三期|第七天-卡洛的花与蜗牛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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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危机干预中心的一小段经历。

打开文档前,我卡文一天,不知该写什么。创口好大好大,溃烂着,腐坏古早的记忆,断片我的人生。深刻地体会过,无意识地放任自己被痛苦奴役之人,是如何亦步亦趋成为它们的帮凶;因此决绝地剖开自己,挖出骨节处斑斑肿瘤,薄薄的刀刃卷起,金属与骨头摩擦声寒噤着。于是,被掏空处似道路塌方,记忆处处围着铁丝网与路障,此路不通,柔软也跟着陪葬。

像一场地震,好的坏的一并倾颓摧毁。当美好记忆的裙角于断壁残垣间显露时,我一把将其扯出,却是副残败僵硬的尸体。矛盾而不可调和的激烈情感使我搁笔,落荒而逃。动笔前呆坐好久,似废弃游乐园里突然通上电的旋转木马,上个世纪的老调童谣咯吱咯吱呀呀作响,回忆的微尘便随着落漆木马的旋转浮沉,气旋呛鼻。

两年前,住进危机干预中心,负责看护我的社工是一位墨西哥裔女人,叫卡洛。卡洛大约中年,身上有着受训社工的亲和。同质化的亲和在心理干预领域必要地泛滥着,但危机干预中心比医院更人道的地方在于,这里的生活允许更多的流动性存在。干预中心在居民区,邻里养的黑猫与玳瑁猫时常低下身子,钻过后院栅栏,懒怠松散地霸占后花园。发现我喜欢猫后,卡洛便拍下它们前来串门的照片,展示给我看。一些时候,见我状态不那么封闭,她便直接邀我到后院看猫。雨后,卡洛在湿答答的台阶铺上两层纸箱壳,我们并排坐在上面,看水珠顺着铁皮屋檐滴落,发出清澈的响声;看玳瑁猫搞破坏,黑猫张开脚趾,舔舐指缝间的草屑。

危机干预中心乏味而孤单的生活里,我有时试图透过职业性的亲和观察这里的人。长期与自杀者打交道,她们大多保持着一种受训后带着专业性距离的亲切,试探是这项工作的一部分,而拒绝则是另一部分。然而相处一段时间后,干预中心的生活有时得以让我窥见这里个体的其他性格切片:治疗师严肃,有着构建式的周详,在体察到我或许难以承接干预中心其他患者倾吐的情绪重量后,她教会我如何在安全的空间抽身拒绝;纹着卡通图案花臂的实习生身上有草食类动物的勤勉与敏感,像大象,也像兔子,她看起来很柔软,容易害羞;卡洛,工具化的亲和面孔下,她的底色活泼而坚韧。

Bumble上认识的女孩担心我的状况,送来一束粉白月季。卡洛眼睛亮亮,找出玻璃花瓶,斜操剪刀将花径修剪成美工刀一般锋利的形状:“这样可以延长花期哦。”她看起来很骄傲的样子。在少有的、能吃下饭的傍晚,卡洛与我一起出门散步。走出居民区,穿过咖啡馆、酒吧与面包店,来到圣劳伦斯河边的步行道。

四月末五月初,春似乎在一夜间闯进蒙特利尔荒芜的苦寒。第一周,严冬残败秃裸的树络绎抽芽,再过几天,路边的花便吐蕊初放。因不忍见花凋败,我一向不敢养花,在花开时不免心里凄凄。卡洛却能对一路上见到的家花野花如数家珍:她的儿子生前喜欢花,有关花的知识是儿子留给她的,是她们的shared memories。儿子过世后,她受训成为一名自杀干预社工,也开始种花。如今,干预中心前厅后院的花,好多都是卡洛工作之余栽下的。她狡慧地笑着,儿子生前最喜欢紫色和蓝色的绣球花,她便在干预中心的入门处种下两株绣球。开春后,绣球花便毛绒起来,不夺目,却自烂漫可爱。

正是雨后,蜗牛纷纷蠕爬到人行道。湿软的步道上,斑杂着它们灰色的壳。蜗牛的身体柔软却机敏,被触碰便会警觉地缩回壳中。沿着河岸缓行,卡洛与我弯腰拾起蜗牛,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湿漉漉的壳轻握在手心、放归草丛,以免它们脆弱的躯壳被行人的脚步踩碎。

在写这篇文章时,咖啡馆店主走过来,让我在纸上写下自己名字。过了一会儿,她递来一个写着我名字的小吊坠,是她自己串的。生活在一些小小的瞬间交织散落。我不会、也没有资格因为这些瞬间,便为痛苦安上陈词滥调的安慰,为文章写下冠冕堂皇的结尾。痛苦是黑洞,时至今日,我仍不认为有任何随机而欢愉的瞬间能够安抚或是遮掩当时荒唐却似命定一般避无可避的痛苦。这些瞬间是一种短暂的占据,我们共享着生命的某个时刻,而这些时刻生养的感动,或许便能支撑我走一小段,再走一小段。

咖啡店老板做的小吊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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