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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anyuan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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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厂日志及炸号前后

yuanyuan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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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七月入选宝安区总工会主办的“青年工会人才孵化营”,于八月初来到深圳参加理论培训,工厂实习和工联会实习三位一体的人才培养计划,以下是我在一周的理论培训结束后进入一家电子产品加工厂和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三同)两星期所写下的日志。


8.11进厂

我在前晚听过小青(和平工联会)的ykk拉链厂实习经历后就紧张了起来,今早大巴进入沙四科技园,配着阴雨天,真觉得自己要彻底失去原有身份的保护了,这大概召唤出心底的恐惧:如果发生某个意外,我或许已经是工厂里行尸走肉的零件。

大黄(沙四工联会)带着我们洗一寸照,吃午饭,买生活用品,百货店深处的角落挂背景布架着聚光灯,老板之前是开照相馆的,揭阳人,因为手机摄像功能的快速发展改了行;卖床上用品的商店也同样被女老板用来给客人理发,工业区版的全家。

我们穿着便服(而不是工服)走在路上很容易就吸引街边老板和工人的目光,“一群新来的学生”。

等女生们结账时我看到个三十岁左右的白人从工业区门口独自走出来。他肯定不是流水线工人,应该是某家工厂的中高层,看穿着更像是专业技术人员,我想到中国的低端制造业在国际利益链条上的末端位置,以及由于政经史等条件白人占据的主导地位,让他置于中国的工业园区和工人们走在一起,就像是将一条序列的两极放在一起,他们将如何因应这巨大的差异呢?工人们或许并不需要,他们习惯了凡事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不努力读书,家里穷,运气不好等等,多么后殖民。

三位同宿舍的工友,现在都躺在床上玩手机游戏,开着外音,他们中有两位昨天上夜班,不同时间醒来,先醒的并不顾及还在睡的,还在睡的对噪音似乎也免疫,新的宿舍规则。

其中一位爱爬上另一位的床,一起趴着,只穿着条内裤。后者赶他走他也撒娇似的不愿离开。

第三位和我在同一边床,告诉我挂我床头的短裤是之前的工友留下的,可以扔掉了;洗澡的热水在厕所接等等,有大块的纹身,听口音像是广东,广西或者贵州人,屁股很翘,我应该趁着这善意和他认识一下。

他们都抽烟,玩手机游戏,打包了汉堡饮料睡醒就吃,喝大瓶装的矿泉水,嚼槟榔,消费,消耗,深陷资本主义,不仅在生产阶段被剥削,获得的工资在劳动力再生产阶段也被迅速消费掉,他们的所有活动似乎都只是在促进资本的繁荣,木柴被扔进锅炉让火可以烧的更旺一些。

他们都年轻,肉肉的手臂。


我的情绪从紧张走向了极度放松。

社交软件上有两个人和我聊天,分别因为看了我动态而和我说他就是潍坊或洛阳的,这在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生过,可能是因为在工业区老乡抱团的意愿相对较高。我总计也就这两条表明位置的动态,也说明了打工人口背景的多样性。

洛阳那位失业了,问我介绍工作,30岁,老婆也在附近的厂里,说很多厂不要河南人。在聊天中我遭遇了因为身份的伦理冲突,我告诉他我是工联会的,他想要我帮忙找工作,我想要打炮,两者混合成身体换工作的叙述,我被吓了一跳。

潍坊那位21岁,爸妈在这开店做小本生意,休学一年来帮忙。

我把洛阳那位的事和大黄说了,工联会和工厂的工会主席/委员以及工人都有联系,知道更多用工信息,但大黄回应我工联会不提供就业咨询服务,我说洛阳那位说有些工厂不要河南人,大黄回应之前还有很多河南工人找到了工作呢。

我翻了个白眼。

晚上去工联会拿电脑,办公室值班的是一位李姓工作人员,负责法律咨询,去年毕业,湖南人,长沙读书,学的是法律,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有(和我)聊天的欲望,一直聊到他九点下班,内容大多是他负责的法律咨询,他的叙述里塞满了工联会官方论述的词语和逻辑。说话时眼睛看向别处,头发打摩丝,还和我扯到了女朋友的话题,这是一个信号。

我和他说了洛阳那位的事,他说可以把他拉进工友群让工友提供一些信息,但是大黄是群主,还是要大黄来@大家更有用,我也说了工厂不要河南人的事,他只是附和。

他说所学的理论和现实差距太大了,像小孩模仿大人愤世嫉俗。他提及三个月前沙四辖区内某某机电厂破产导致上千名工人没有领到工资的事件,政府为了维稳全力协助工厂打压工人。说这事时另一位工友坐我边上,一边玩手机游戏一边重复一句话:他们就是这样子的啦。

他想要跳槽,把这里当作是资历/经验的积累。

刚刚小车和阿远(两位也是孵化营营员)都出去了,宿舍里就剩我和另三位工友,有一丝忐忑划过,很快又平复了。

空调开得很低,他们不停抽烟,空气里是破旧酒店房间的霉臭味。我猜他们明天周日不上班,今天又是睡到晚上才醒的,此刻他们正在外音玩游戏间或兴奋地交谈,我别想入睡了。



8.12

楼下告示所说的喷药消毒没有在今天早晨八点半到来,事实上一整天都没见到影,难怪三位工友都没有如告示所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以免沾染上消毒液。

他们果真不用上班,我出门时都还在床上,一整夜的二手烟使我的肺在理论上受到了很大伤害,心情因此阴郁,吃了早饭就去工联会,周日,上午零零散散有几个人在玩桌球。

午饭后怀着赴死的心回宿舍,他们三还在床上睡着,我戴上耳塞,希望通过休息来缓解头疼,中途醒来几次,四点半总算起床,他们依旧在床上,我出门,在工联会图书馆消磨到晚饭时间,遇见小吉(孵化营营员),告诉我六点有个电脑培训班的中期班会,便在那假装工友吃零食。磨蹭到九点不情不愿回到宿舍,进门发觉已经没有烟味了,取而代之的是沐浴露的薄荷味道,啊真棒。

楠楠(孵化营营员)专门买了洁厕灵刷干净了臭臭的厕所马桶,楠楠是宿舍之光!



8.13

周一,上午在前台得知和小吉一起被分往了仓储课,一个安静的女孩子带着我们进入厂房深处的办公室,我们站在办公室中间等待,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和我们说了上班时间然后离开,姑娘让我和小吉各自选张办公桌坐下后也出去了。

我坐下,面前摆着几份资料,大概翻了翻,是仓储某些物品的具体流程,那种我看完了什么都记不住的内容,翻目录似的过了一遍,便无事可做了,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有人来修办公室的门,电钻嗡嗡嗡嗡,我拿出了手机。

这样过了半小时,小吉走来我的办公格子问我怎么样,我们没说上几句话,斜后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就可以不守规矩,读的书多又怎么样?!让你看资料你就玩手机!管你是谁在我这里就得守规矩!”

是那个和我们说上班时间的矮个子男人。

我意识到他是在说我,反应过来后觉得莫名其妙,当下没有辩解,只是把手机放进口袋。

他大概就是课长吧。

我猜想我惯常的冷淡态度在他说上下班时间时使他觉得不够被尊敬,这个反应被触发的前提可能是学历低的自卑。

可是冤枉啊我是学渣啊我可不是那帮从清华来的人我骄傲什么?!

以及没有人和我说要读桌上放的资料(我该不该碰桌上的东西都不确定),或者上班不可以拿出手机。

或许他只是在耍杀威棒,或许他就是心情不好。

我低下头试着认真阅读那些资料,姑娘终于回来了,我问她今天的工作安排,回格子接着读,也就不到十分钟吧,姑娘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对我说带上你的东西我们去前台。

我有不祥的预感,未知的恐惧以及任人宰割的鱼肉感,姑娘没给我任何说明,把我扔在前台就走了。

大概要我自己体会。

不一会儿一早负责安排工作的人力出现了,她问我怎么回事,我同样毫无头绪。她带着我往工会主席办公室走,这一路又是弯弯曲曲,路上她第二次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也想知道。

她说仓储课的课长说让你看资料你就玩手机。

我…

我们进了双赢企业工会主席魏兰芳女士的办公室。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人力,人力忙着打电话,她一溜串的: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工联会派来的人啊,本科的大学生啊,发生了什么???

我从头说起:我一早被安排进了仓储课的办公室…

她飞快打断:办公室?你怎么觉得自己会去办公室?!你可是工联会派来和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啊,你当然要去一线做工人做的事情啊!你怎么想要去办公室呢!?

我等她说完,纠正她:我想要去一线车间,是我被安排进了办公室。

她思路马上转道但没忍住狂奔:哦你是被安排进了仓储课的办公室啊,但是仓储课也不会让你一直坐办公室的,你是来体验工人的工作生活的,你肯定要去搬货呀什么的!那到底是什么情况?

人力打完电话,抢白道:仓储课课长说让他看资料他就玩手机。

眼看魏兰芳女士又要发射了,我接着抢白:没人和我说要看资料,我被安排在那后不明就里被说了一顿然后被带到了这里。

人力打电话给工联会的大黄,貌似要我自己回工联会让大黄重新联系企业,我想惨了。

人力接着打给生产课的某某,终于被后者解救,让我带上厂牌去生产课报道,返程路上人力叮嘱我要夹紧尾巴做人。

我嗯嗯嗯。

其实一早保安们就在门口检查进厂工人是否在胸前挂了厂牌,不能放口袋,不能拿手里,必须挂在胸前,没有夹子的现场发一个,夹好了才能进去,工人们急匆匆怕迟到,被恶狠狠拦住,粗鲁地命令他们必须戴好夹好了才能进厂,大概是保安队长那位,四处走动,骂骂咧咧,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苛责的,他们只是表演自己的功能罢了,就像一群看家狗对陌生人狂吠。

有个女生和他们发生冲突,队长追上已经进了厂门的女生,从她手里夺过厂牌,女生也没试图抢回,气急径直走了,保安队长拿着战利品,气鼓鼓,又觉得威望的彰显不够彻底,夸张地把那张厂牌摔进门口的纸箱子,自言自语像是念咒语:“我让你横!”。

我后来在生产课听见工友们讨论这事,一个女工说:她就不应该那么横,和保安起冲突干嘛,她还说要告诉她老师呢,真是的,根本就没有必要,她老师也不帮她啊,你说她这么厉害干什么。

不知道那个女生是不是楠楠和小车所说的被江西某技校整批卖来实习的学生工,他们上两个月班才领到一千多块,加班没有双倍工资,要付中介费,工资的一大部分直接充作下学年的学费,八月二十八号开学,中介却签到九月二号,辞工,工厂不让走,技校专门派了老师每天下班在厂门口等着,晚上去宿舍查寝,甚至威胁她们要是敢做什么事故意让工厂开除,这些都会记进个人档案。

晚上散步看到一辆面包车上写着劳务派遣,专门和学校签约,大黄说这样的暑假工是被压榨地最惨的。

那个女孩因为顶撞保安被罚款一百块,这个处罚通过组长在每日的晨会对所有工人进行了广播。


晚上大黄问我被仓储课踢出来的事,他告诉我基层管理者的处境就像夹心饼干,出了事上头首先骂他们,另一边工人有不满也是首先针对他们,他们往往需要承受很大的压力,为了不出事,都是惯例用粗暴的手法。



8.14

我觉得自己这几天在飞速变黑,下午上班前例行纠结了一阵在男性气概雄厚的工业区打伞遮阳会不会突兀,但一路走到厂门口就看到两个和我一样的男工友,遂放下心来。当我说到男性气概的时候,这几天出现在我眼前的男工形象大多因为经济原因而瘦小阴沉,脸尤其瘦,长刘海,过大的衣服,一点都不男性刻板印象。

另一方面,我为什么自觉与众不同?为什么做工人和学生的区分?工人内部是各不一样的,有人打伞遮阳有人则不,我做的区分其实反映了潜意识的自以为是?

同样,营队里边也有种“如何做工人”的迷思,这是由晚上加班引出的。

营员总计六人被分配在不同的生产线,一起在食堂吃晚饭时聊到了各自的加班安排,视生产情况有的要加有的不要,唯独我,是所在的生产线要加班,但我编了理由请假,阿远很快说这样不好吧。其他人没做反应,虽然我预期的是“哇我怎么没想到!”

所以我今晚另编理由再次躲掉加班后便没有和他们做说明。

这个“怎样做工人”的迷思就是他们似乎觉得做工人的体验越苦越好,越苦越对,一定要服从厂方的安排,不给工联会添麻烦。

工人也分千百种,不加班的工人就不是好工人吗?我作为一个工人,难道没有拒绝加班的权利吗?服从厂方安排的工人就是模范工人吗?我为什么要做模范工人,我如果真的是工人,我也是那种经常被开除的工人,难道这就不是工人了吗?

我们到底在“做工人”给谁看?

在他们的想象中,工人似乎一定是被压迫剥削并且毫无主体性可言的,恰恰相反,工人们消极反抗的技术炉火纯青。

这个营队似乎被一种共同臆想出的价值观裹挟,大家争做“好”营员,“好”工人,就像在学校里做尖子生那样,甚至要求其他人也这样以此顾及“集体”的荣誉。

我可以补充一些次要的原因:我本是加进不缺人的生产线中,我和谁搭档我就和他/她干一个人的活儿,因此很多时候我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白天上班没得说,晚上为什么还要加班去干站着?又及这两周的工厂实习我们没一分钱工资,更别提加班,我为什么要额外做无报酬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当工人好苦好累啊,我要是这样搞个十天半个月我也会像宿舍的工友那样下了班就瘫倒在床,唯一有力气做的事就是玩手机,这某个程度回答了工人是“自甘堕落”还是被结构往下踩的何不食肉糜式的疑问。

最苦就一定最深刻本质吗?


那说说我这两天的工作吧,我被安排在负责质检的生产线,检查各式各样的路由器和转换器,每个产品的检测对应不同的电脑程序和插线插孔,有的要用专门的机器,工序繁多而且复杂。带我的是一个99年生的广西(玉林陆川)男生,高一读了一学期就辍学了,到深圳半年多,这是他第一份工作,他长得很像民国电影里的人物,戴着厂房贝雷帽样式的防静电帽子,让我想到假装成人力车夫的国民党情报人员,叫陈斌,教我操作的时候会在每个句子末尾加一个“哦”,十分亲切可爱,闲扯时会露出害羞的样子。

他认生,不怎么和我说话,空闲时爱去逗另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工,我便故意和那个女生说话,他就会吃醋似的凑过来。

我们按工序检测一批十几二十个产品,标记有问题的,每个大概五到十分钟,全部线插好后逐个等待电脑的检测结果,因而有很多细碎的间隔使我可以在恍惚中眯一会儿,再睁眼时就检测好了。

换另一批产品,用另一个程序,从线团中翻出另几只插线,今天一整天还专门把产品放进一个真空防干扰的大盒子里逐一检测。

时间在重复和等待中一点点过去,我因为睡眠不足哈欠连连,这工作可真无趣啊(当然我也有哼着歌进入节奏的短暂高潮),我从上班就开始下班倒计时。

上午的上班时间是七点五十到十二点十五,下午的是一点二十到五点二十,各有一次休息,分别是上午十点到十点十分,下午三点到三点十分,总计工作八小时五分钟,我后来得知根据劳动法两次间隔为十分钟的休息是要算在劳动时间里的,但厂方没有,如果晚上加班的话,通常是六点半到八点半。

中午吃完饭只剩下十几分钟休息,因此不能吃多,否则沒法躺下,没有午休使我觉得异常疲劳,也因为工作中有许多等待的间隙却不能使用手机,更使得我神思涣散度日如年。

到下班吃完晚饭整个人就像被扒了一层皮,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倦怠。



8.15

我下午请了假,线长让我去和组长说,就是那个光头,有时候看起来像和尚有时候看起来又很狡诈,他责备地问:你又怎么了?

我说我连着拉了好几天肚子,想要去看医生。

他说你要叫医生给你开病假单。

我吓了一跳,竟然忘记了我现在面对的是工厂,我本以为他会直接让我走的,毕竟我是工联会派来的(?,之前听了那么多优待三同人员的传说,但他后来打电话给片区经理说这事时把我称为“学生(工?)会的”,他可能根本不清楚我来自哪里。

但幸而我有在同是专制政体的学校和老师/班干部对抗的经验。

我问他:那么我是要先给你病假条才能请假吗?他们会给我开病假条吗?我要怎么开?直接叫他开就可以了吗?(拖延时间

他说不用,你去医院看了病医生肯定会给你开病假条的,你要把病假条带回来给我。

我说好,心想怎么办,我并没真想去看医生,虽然我的确连着拉了三天肚子,但医院挂号费就得二三十,再拿个药估计就上百了,更何况医院那么远一个来回半天时间就没了,有一个瞬间我甚至想假装笑场说我不去看医生了我还是上班吧。

这样我会死更惨。

我突然想到:那工厂对面的社康可以开病假单吗?

他说可以。

我松了一口气,说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那我就去看病好了

他说等一下,把这个请假条填好,没有这个你是出不去的。

我第一反应是什么鬼?园区进出不是从不检查的吗?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工厂大门,我之前都在规定时间进出工厂,一时没反应过来工厂还有监禁的功能。

这句话我反复想了很久,没有请假条我竟然是出不去的?他们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以及他凭什么嫌弃我请假?为什么问“你又怎么了?!”

我说我不要加班时他有说“我们领导说了要让你加班”,他怎么可以把工人有权拒绝加班说成是他们有权命令工人加班?

哪位领导说了要让我加班呢?我想到魏兰芳满嘴狗屎的样子,“哎呀你们是来和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工人做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当然要做最苦最累的活了!”,她完全不否认工人恶劣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但她转换概念,把这说成是不可改变的,你要适应它,并且越苦越真,越苦越对,却不说自己作为工会主席的责任,工人过得这么惨她做了什么?除了把工人的苦作为景点兜售给工联会派来的学生?

我请到半天假,四个小时,一点二十到五点二十,晚上的加班我没问,自然是不会去了。

往厂门口走时三个保安沉默且充满敌意地盯着我逐渐走近,像三只夏天里暴躁的狗,或者我是一条狗,那目光是光明正大的盯防,使我觉得自己是囚犯,走到门口把请假条给他们,一个人接过去,显得不知所措,拿着看了很久,还问我签名的都是谁,我说他们字写那么潦草我怎么知道。

正巧黄琪(孵化营学员)拖着行李箱刚从汕头回来要首次进厂,我们一个在厂里一个在厂外,厂门打开时我出去她进来,寒暄了几句,走出厂门的我百味杂陈,临别对她最后一句话是祝你平安。

这次请假的导火索是午饭后回到宿舍,两个夜班的工友外音打手机麻将,他俩在同一个游戏室,一前一后的可以听到叫牌的回音,还抽烟,叽叽咕咕,我本想刷完豆瓣就休息十几分钟,没办法休息,只能接着刷公众号,刷到GS,文章是宋词投的,想要好好看看,可已经到上班时间了,我连看公号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昏沉出门,走在路上想到忘了冲把脸,昨天下午上班的疲惫记忆便一鼓脑涌出来,我一定会死的,今天根本就没有午休,还没冲把脸!越想越害怕于是决定请假,本来拉肚子是用作翘掉加班的,提前拿了出来。

请假前的唯一犹疑是我回宿舍那两个夜班的工友可能还在吵闹啊我怎么休息,纠结中线长走到身旁让我穿上防静电服开始工作,我不想穿,于是脱口而出我要请假,她说这你得对组长说。

我先回宿舍,两个工友中的一个已经睡了,另一个竟然也戴上了耳机,他们等到白班的人都走了才睡,我让身上的汗干掉,看完了宋词的文章,两点多睡下,一直到四点,四点半起床去社康,初诊是肠胃紊乱,开了八块钱药,两天的保济丸和小檗碱,外加十块钱门诊费,并且给了我一张半天的病假单,我试图让他给我多开一天,他说这情况其实连假都是不用的。

医生叮嘱要吃清淡的东西比如说喝粥。可是中午出去喝个粥就别想午休了,而且我拉肚子的原因是饮食卫生条件太差。

本来想看完病在附近逛半个小时直接晚饭,没走几步就觉得疲劳,根本没心力去探索周围的环境,想到楠楠说他之前在富士康打工时觉得人生无望,还有卢辉临所说的“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活在当下”,转头回宿舍吧看见宿舍楼密密麻麻的格子间,每个阳台都晾满了黑压压的衣服,同样心生恐惧,我杵在马路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干不下去了,我已经体验到了工人的痛苦,甚至太敏感了体验过多,工联会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够了我不想干了,太恐怖了,可这只是第三天,我想要说婆婆重病住院家人让我赶快回家,一个星期后再回来收尾干几天(那狂犬疫苗的借口不是浪费了吗?),这念头几乎要付诸实践了,转念想到我应该把这里当作只此一次的田野,我收集分析信息,我有产出,我不是工人(我已经要提醒自己不是工人了)。这经历还可以用来吹牛,我可是在厂里干过两周的人,何止是干过两周,还请过假,躲掉过加班,经历了和基层管理者的斡旋。

于是把自己平复了,六点出门喝了十块钱皮蛋瘦肉粥,肉好嫩。在厂区周围散了一小时步,恢复了部分精力。七点半拿电脑到工联会写日记,如果真的是工人,鬼知道我可以坚持写到第几天。


昨天下午下班前认识了个工友,老乡,江西吉安人,在工作中经常见面但没说过话,她听到我对另一个工友说我是江西的就告诉我她以前在赣州打过工,黄金开发区的华坚鞋厂,在那待了四年(2005-2009),因为结婚辞了工,生完孩子回那待了一年,四年前来深圳,几乎所有时间都在这家工厂,现在已经是戴黑帽子的全能工(花了三年)。

她很高兴认识老乡,“这边江西人很少”。

她说赣州的厂虽然工资低些,但待遇好,离家也近,她喜欢离家近点,老公现在也在沙四片区的工厂。

她以为我是江西技校来的学生之一。

今早上班前和她打了个招呼,工作时她正好和我在同一块工作台,低头包装着转换器,脸白白肉肉的,没有任何铺垫但非常自然地告诉我:我明天要回家了。

我:嗯?你要回吉安?

对啊,很久没回去了。

为什么回去呢?

去见我的小孩,好久没见他们了。

这样啊,你有几个小孩呀?

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好想我了。上一次回去,两个小孩都还在睡觉,女儿看见我,马上叫醒弟弟说你看你看妈妈回来啦!两个小孩高兴地都不肯睡觉。

她很幸福地笑。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星期左右吧。

回吉安要多久呢?

七八个小时,早上走晚上就到了。上次她爸爸说要是考得好就带她出去玩,她问怎么算考得好呢?她爸爸说考到九十分以上,这次她数学考了100分,语文90,回去就要带她们去玩。

女儿多大呀?

九岁,读一年级,儿子六岁。

那她想去哪玩呢?

她说想要去超市,还有游乐园。

真好啊。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神智涣散,我竟然想哭,现在写下来还是想哭。



8.16

双赢的食堂非常狭长,入口到尽头打菜的地方有五十来米,右手边有一侧包厢,透明的玻璃墙。前天看到里边一桌人在吃石锅鱼之类的东西,看起来真豪华,大概是厂区的中层,都是男的,至少一个秃头。

包厢外边则是沉默进食的工人,肥肉,深紫色的蔬菜,用来路不明的油煮成糊。

(车间的等级划分就更细致了,普通员工戴蓝色帽子,不可以闲聊,不可以把手机带进车间,不可以在工作区域外走动,上厕所或是喝水需要给线长请示,组长开会时特意强调一天去一两次厕所正常,一天去四五次就应该去医院了;全能工/线长戴黑色帽子,管理普通员工,可以聊天,使用手机,自由移动;组长戴白色帽子,管理线长和普通员工,什么都可以。

我就是戴蓝帽子的普通员工,上班时不可以跷二郎腿,没活干也不可以趴桌上,或把头支在胳膊上打盹,不可以和工友闲聊,上厕所或喝水得向线长请示,以及,不能使用手机,厂房入口有手机柜,进车间前自助存上,要是上班时被发现使用手机要罚款两百。)


我第一次去食堂时学着前面的人在一个感应器前刷了下厂牌,声音好像和前面的人不一样,但也没人管。拿了餐盘筷子和勺儿,慢悠悠排队等着,尽管有导引排队的铁护栏,大家最终还是在菜盘前围成了扇形,打菜的规矩是把餐盘塞到打菜大叔面前,大声喊菜名,谁得到了大叔的注意谁就能打到菜。排队是不存在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排队的。

我由慢悠悠变成气急败坏,打了一天工竟然还要在吃饭的时候被插队!也有默认的行为规范失效带来的恐慌,我该怎么办?!

第一次很狼狈,好不容易取得菜勺的注意,菜盘见底了他只随便扔了几片菜叶给我,再去搬来一盘但已经没我什么事了!那是我打工第一天,气得当场想哭。

坐下吃了几口,前面的苦就不算什么了,他们就给我们吃这个?我难得丧失了食欲并开始了连续三天的腹泻。更可笑的是还有一个穿红色POLO衫的老男人背着手在食堂巡查,看我们面生,眼睛往上瞟地命令:“吃干净不要浪费了!”,小新(孵化营学员)嗯嗯嗯嗯!他更来劲了,鼻子要翻到天上去,“新来的吧!”,也不等回答,自己踩着节奏走了。

他应该就是厂长的亲戚,承包了食堂。

Oh好气,他把菜做成这个鬼样子怎么还有勇气命令我们吃完?他这高高在上的态度又是什么情况?他把工厂包伙食转换成了他在施舍工人伙食?

我想把饭菜倒在桌上抗议,但这不会得到其他营员的支持,只能在把剩饭剩菜倒进食余桶时让筷子勺子也滑了进去,并且立志每天倒掉一套餐具!

但今天我没那么狼狈了,虽然一开始还是习惯性地排队慢悠悠纠结吃什么,周围的人很快使我燃烧起来,赶忙丢掉斯文,甩掉包袱,学着他们疯狂地前伸自己的餐盘,放开喉咙,不用任何称呼(叔叔,师父),不用任何敬语(请,帮我),直接喊出菜名(快速判断要吃什么),祈使句,感叹号,甚至是直接拿餐盘指要打的菜,用盘子盖过别人的盘子,用嗓门盖过别人的声音。

那种,听到自己大声叫出菜名,不用任何礼节的命令,以及果真奏效打到菜的感觉,还蛮爽的。

饭在一个大桶里,自己打,这里也没什么先来后到,正确的打饭方法是站在正在打饭的人的右手边(除非他是左撇子),他打完之后顺手就会把饭勺给离他的手最近的手,就是这样,学会环形排队。高中在食堂打汤也会这样,但那是潜规则,被发现了还心虚。

中午下班前听工友说今天食堂有鸡腿,兴冲冲赶过去,连鸡屁股都没看到。

以及,不锈钢筷子和勺儿是蛮大的环境负担,之后没再倒过。



8.17

周五,因为明天要去医院打第四针狂犬疫苗而幸免加班,一周的劳作终于结束了。



8.18

周六,睡到十一点,其他人都还在床上。出门早午餐,在工联会撸了部电影。回宿舍午休到四点,出门打第四针狂犬疫苗,六点结束,从医院出来闲逛进了一家看起来蛮好吃的烧腊店。

饭后散步一小时回到宿舍,闷热,旁边工厂的变电机爆炸导致园区停电,楼下操场坐着很多沉默对着发光屏幕的人,第一次看操场这么多人,很像几年前荷賽的一张照片:难民营大家举着手机寻找信号。

我在黑暗中面了个基,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胖子,来这儿找表哥玩几天,我们坐蓝框下边,他伸手过来抚弄着,来回走了几个地方也找不到适合野战的位置,表哥打他电话便走了,我坐在原地,打量一个看起来性感的人影。



8.19

和工联会的工作人员以及工友爬凤凰山,弄断了一只镜腿。在厂区找了家眼镜店,和老板娘砍价说我就在对面双赢实习啊工资太低了便宜点!老板娘说你们双赢工资蛮高的呀!

来来回回六百砍到四百,大概是深圳全日制就业劳动者月最低工资的五分之一。



8.20

一早到车间,上周带我的大姐回湖南老家了,她的工位填上了流水线上游的一个女生,戴眼镜,瘦瘦的,长发,我们之前没有接触,别人叫她“书琪”。

我也走进那个工位,问她:那我现在是和你一起搭档吗?

她没理我,我以为她没听到,自己先坐下。

流水线很快传来需要包装的机子,她不熟练,一个黑帽子的线长在旁边指导,看她做完一个就走了。

我和她所在的工位是大姐一人的,上周大姐在这里教我怎么扫码打包,现在书琪被调来顶替大姐的空缺,但她在包装那个型号的机子时笨手笨脚的,丝毫不比得大姐真传的我。

更重要的是大姐走了,带我的人也就走了,书琪并没有接到指令来明确如何与我相处,她不搭理我,自己干起活来,我被晾在一边,不知道要干嘛。

在一个强调生产,互相监视的工厂里,无所事事需要承受极大的压力,我决定主动一点,走到书琪旁边说:我来给你示范一下怎么包装这个机子吧,这样会快很多。

她背对我,毫无反应。

我觉得奇怪,又接着说:嘿?…嗨???

她还是无动于衷。

我拍拍她的右肩,她嫌恶地甩开我。

我有些恼火,加大音量:你可以听到我说话吗?!

周围的工人都转过头来,她照旧嫌恶地甩头,我莫名其妙地退回自己的座位,气鼓鼓坐下。

隔壁几个工人大概看到了全过程,什么也没说,观望的眼神带着兴奋。

我又回到无工作要做的状态了,站在生产线边缘。

处境非常被动,如果组长看见了是要责备我的,但我去找组长说明情况又可能被视为打小报告的废物,她毕竟和其他人更熟,此时周围人沉默的注视都带着抱团的敌意。

我继续和她对话。我叫她的名字,她头稍微偏了一偏,大概是惊讶我知道她叫什么。

我问她: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理我吗?

没有回应。

我接着说:我们现在在一个工位上,坐在一起,你这样让我很不舒服,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吗?既然要一起工作,最好还是把话说开。

她自始至终没转头,说了一句:我自己都没有弄熟练为什么要给你练?

我不再解释,只说:是这样,我们现在是两个人做一个人的活儿,你现在不让我做待会儿组长看我不干活说我怎么办?如果你想要一个人全部做的话那你就做吧,但组长问起来可别说我不愿干。

我接着说:刚刚和你说话你不理我,还非常嫌弃,我没控制住对你吼了不好意思,你可以转头和我说话吗?

她继续以背示我,过了一阵不屑地向对面的工人说了一句:这个活一个人干就可以了还两个人?

算是对我的回应。

我就安心坐回旁边发呆去了。

线长来监工了我发呆,组长来监工了我继续发呆,线长组长来回好几次我还是好整以暇地在发呆。

组长正好在我对面操作电脑,我的目光越过他的光头落在远景另一条流水线上,他好像这才注意到我,对我说:不要发呆了。接着对书琪说:你让他来做。

书琪乖巧地让出位置,组长态度和善,我就没解释我为什么发呆。

书琪在我旁边帮手,我们相安无事合作了一阵。

直到来了一个新机型,我和她都没包装过。我负责给各个零件扫码录入并给机子两边套上泡沫棉。泡沫棉分上下左右,我按着指导书包了一次,她拿到后装箱,我和她确认了两次包泡沫棉的方法才开始,刚没装两个,她就责骂我“包错了!”,说着把我刚刚包的拆下来重新包了一次,但是她包的和我包的一模一样,我拿出我重新包好的让她指出我包的和她包的差别何在,她不耐烦地拿起她的说:我包的是这边在这边,你包的是这边在这边!

…这边是哪边?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干脆不理我,流水线不断传下机子来。

我也急了:你能和我讲清楚到底哪里不同吗?我们在合作!你不讲清楚这些机子越堆越多怎么办?!

周围的工人又一次投来眼神。上游停下工作以免越堆越多。

她不肯解释哪里不同,跑上游工友那抱怨我乱包装。

线长去她那了解情况,她认真详细地给线长解释应该怎么包而我又是怎么包的。

我和她就隔着一个工位,说:是我在包装,你可以回来和我解释怎么包吗,Peng(三声)you(二声)?

她跟着线长一起回来,最后是线长和我说了怎么包。

我不想理她了。

她依旧冷言冷语,中间十分钟休息后还猛拍桌子把我吓醒。

后来又换了机型,这一次工序比较多,我和她都是新手,两人全力以赴勉强跟上流水线的节奏,她在我后边,负责给保修卡贴上二维码以及包装我扫好码装上海绵的机子,东西都从流水线传下来,包括保修卡的二维码(贴这个比较花时间),因为已经和她结下梁子,又在她上游,我完全可以不管她的工序只拿我自己要的零件让二维码慢慢悠悠传到她面前正好我的码扫完了东西都堆在她面前忙死她,但我还是探前身子先帮她把二维码拿来让她贴着,等我扫完码她正好可以把保修卡放进去。

我们沉默做着工作,但慢慢地,她会在得闲时帮我整理一下盒子,或者不再把我要扫码的保修卡扔过来,我们不再对抗,为了效率,为了生产,为了工厂,为了全中国。

瞧他们把我们训练地多么乖巧懂事。



8.21

吴美瑜(宝安区总工会工作人员)昨晚说要来工联会和我们聊聊但放了鸽子,竟然也没解释一下,只是让大黄告诉我们她明天再来。今天下午到时间了还是小新问起,她才给准信让我们去,到了以后她正在通电话,大家静待她打完。

她在微信问我上一个工作单位时也这样,突兀地问,不解释这个信息用来干什么,得到答案之后便不再回应,瞧她把汪华汪教授汪教授叫的她也完全不是不懂礼貌的人。

她胡乱扯了些什么,然后让大家不要这么严肃(什么鬼),接着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告知孵化营原定的工联会实习取消了,原因是工联会最近比较忙(那不是更需要人帮忙吗?),大家可以把票改签,24号分享完工厂实习经历就可以离开深圳回学校。

实际上我们七个人里边只有两个是需要返校的。

她又开始闲扯,我问她想留在工联会工作的人怎么办?

她才想起来似的回应:我也不知道,大概市总工会会让大家统一参加考试(孵化营不就是要改变像招考公务员一样的制度而产生的吗?),大概可以留下来实习,每个月补贴两千块吧(这么少,所以要实习多久),具体怎么操作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知道怎么操作也不知道(所以我们就耗在深圳)。

她又开始扯些有的没的,大家都在想着营期突变的事,没人理会她,于是她又说大家不要这么拘谨严肃嘛,放松一点。

她又接一个电话。

我和阿远吐槽市总工会做事的爸爸态度,随意予夺,孵化营的负责人刘斌想让大家留下来,但市总工联会想的是另一套,这里面涉及到政绩,内部斗争。

有四个人要加班,没吃晚饭,她啰嗦到六点十分才放大家走,厂里六点三十上班。

如果留下来他们还是这样,那怎么做事?我受得了吗?

我联系了小艾,她那边是刘斌给大家说的,刘斌的版本是目前的学员工联会都想要留下来,可能要考试,但很简单,走个过场,实习的细节还不确定。

小艾补充了汪华告诉她的细节:孵化营是前深圳市总工联会副主席王同信主推的,他现在已经卸任,而现任的主席对王同信的改革不以为然,孵化营的位置有些微妙。

她和浩然都表示不想留在工联会,楠楠晚上要加班,我需要和他聊聊。

我第一反应是留下来试试,做两个月也行,但现在这么一梳理又觉得滑稽,没什么尝试的必要。

会有空间吗?

从工联会出来后和小吉一起晚饭,她比我还激动,她的点是这就是一份工作还这么不靠谱,如果还是要考试她不如直接来考为什么来孵化营浪费时间,她之前还为这个孵化营推掉了另一份工作吧啦吧啦。黄琪也来了,她和小吉很聊得来,我跟不上对话,觉得大家真聪明真懂得分析人情世故。



8.22

同一条流水线上游一个女工,平时无甚交集,坐我斜对面,皮肤苍白,经常会陷入和上下游工人的短暂争论,今天线长在一个版子做完后让她过去帮忙处理杂务,她对线长说:我要趁现在好好贴我的桌子,叫他去,他有时间!他啊!

声音是朝向我的,我看过去,和她目光对上,她没有任何反应,继续用手指着我对线长说:叫他去帮忙,他有时间!

就好像,我是一件物品,一个工具,正在讨论的有关我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线长没有采纳这个提议,也没再叫她帮忙,她便继续给自己的桌子贴胶纸。

我没有说话,目光重又落回到别处,就好像我真不是个活物。


另一个故事是在几天前,我刚被组长从清尾检测组调到清尾包装组,那天下午我又从包装组调回检测组帮忙搬机子,之前在检测组带我的线长也在,组长看见我和线长同框,这才想起来似的指着我对线长说:唉,和你说件事,何姐下周有事,我把他调到包装组去了,忘记和你说了。

线长闷闷不乐哼了一声。

对话就此结束。

我站在旁边,仿佛一件财产被大主人转让给另一个小主人,大主人因此对这件财产之前的持有者觉得有些抱歉。


我从上周一进厂到现在,从仓储课调到生产课,又从生产课检测组调到包装组,期间还临时抽调到三楼帮了半个下午忙,作为一个工人,没有选择去留的自由,哪里需要就填在哪里,工厂不会考虑我和周围工友形成的情感联结,这刚刚起步的关系因此说断就断,这大概也是工人原子化的一个原因。


昨晚散步路过另一家工厂,雨后,一个工人拖着行李箱从保安给他在伸缩门上开的小口子出来,轮子咕噜咕噜摩擦着地面,他好像要赶往下一处,很快就走远了,而他身后的工厂灯火通明,机器照常运转,工厂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开就停止加班,什么都没有发生,小石子的涟漪很快扩散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还有宿舍每层楼梯口的垃圾桶,几天来总能在某一层看见旁边又堆着一床被扔掉的被褥,又有人离开了,他的痕迹很快会被保洁清理掉。

同时也有人拖着行李急匆匆从远处赶来,要快快安顿进某栋宿舍楼,在自己的床铺上摊开接下来的生活。


我们在什么时候能体现自己的主体性呢?大概只能在选择离开的时候。



8.23

喝酒到后半场汪华去厕所,走之前问我:小钟你没问题吧?

我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又没喝酒

他又补了一句:你思想没问题吧?

我吓得没法接话,他马上改口:开玩笑的啦,当然没问题。

就去厕所了。


他之前还突然对我说:小钟啊,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太理智。

我:啊???我没有觉得我很理智啊。

他说那就好,最好就是理智加上感性。

我搞不懂这句话的脉络,不停整理自己的衣角。


汪华是江西人,刘斌也是,都有清华的教育背景,都是孵化营的负责人。汪出生在工人/农民/农民工家庭,刘的背景我不清楚。江西因为地缘位置是广东工厂的一个主要劳动力来源。


孵化营取消掉工联会实习的真实原因是佳士的事似乎已经上升到政治问题了,类比89。佳士那边是工人加学生,孵化营这边也是学生关注工人议题,区总工联会迫于市总工联会的压力,在这个敏感的节点提早结束了孵化营。将要留下来实习(但不是以孵化营的身份)的人有七八个,都安排到和平,那里可以提供住宿,我记得刘斌给小艾数过不需要返校的人,一共九个,去掉浩然,还有胡岚,还剩七个,我不知道我在不在名单里,至今汪或者刘都没和我具体讨论过这件事,我以为汪会在喝完酒后找我,也没。


罗俊(前塘尾工联会副主席)在饭桌突然问大家知不知道坪山的事,一阵突兀的沉默,汪华说他们肯定知道啊,还是没人回应,尴尬地面面相觑,罗俊接着问那大家是怎么看这件事的,更没人接话了(彷佛国保问话),汪华说他们肯定不是那种想一蹴而就的呀否则也不会来孵化营了,罗俊说我是问大家怎么看工人的组织化。

楠楠接了话。


汪华借着酒劲说了一堆,大概是说社会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中国的尤其特殊,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凭借着一腔热血达成,必须在对中国的社会现实有足够的认识的前提下(借此否定“天真的”左翼),利用可以利用的资源(比如在工联会利用体制内的资源,并且借着合法化的外衣,把资源分配到工人身上),长远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能让十个人受苦变成八个人受苦就是一件大善事,能让体制内的人枪口抬高一厘米就是一件大善事,能让事情不要变得更坏就是一件大善事。

还吹了很多牛,自己是沈原最得意的门生,两个人情同父子(尽管/因此也曾在学术上挑战沈原以致差点割席),自己年轻时也非常激进,尽管年纪比王星闻效仪小,但他们要是敢说不关心工人的屁话他照样敢叫他们闭嘴,现在有钱随时可以以任何理由请大家吃饭(大概可以梳理出他关注哪些点)。

他强调“公道自在人心”,意思是自己是个直率的人,直率的人说任何激进的话别人都会理解,因为通透,高位/体制内的人明白他出发点是好的,无害,甚至有益(其实他不怎么激进啦),他在甘肃挂过职,混的蛮开心,大概可以理解他说这些话的脉络。

接着顺延到人心本善,要把人的善集合到一起去做成一些事情,要唤起高位的人的善去促成一些事情,他不提体制/结构使人变坏的问题。


罗俊讲到理光徐武元所在的工会,如果所有工会都能做到像他们那样真正地和资方集体协商,政府也愿意拿出来宣传,工人也能得到好处,这就是一个皆大欢喜的路径。

这个解读对我来说是一个新视角。


清华那两个,阿远和小车,平时直率可爱,礼节上又十分熟练,特别是学术圈辈分的细枝末节(真是一门学问),大概是他们精英教育的一部分,这些套路对他们来说就像男孩子的玩具,拿来用罢了,甚至还觉得好玩,并不会牵扯到对于真实/虚伪的纠结。小车刚各种关心礼貌地恭送“汪师兄”坐上滴滴,转头又对没吃饱的阿远说:你刚就应该说没吃饱啊反正汪华请客!


我觉得游离,因为在打疫苗所以没一起喝酒(汪华还因此和我干杯似的干烟,拿着烟的手互相碰一下),小车喝过之后又开始声音忽大忽小(使我觉得被排除在外)和汪华聊天,我侧头假装认真在听,内容蛮无聊幼稚的,他还因为有点上头一直重复,偶尔听不太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还得时常和转头看我的汪华目光交流,这一顿饭一坐就是四个小时,吃饭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没有加入任何谈话,坐在那儿乖巧地听,还必须得听听,否则显得更突兀,又不能喝酒自己high,内心便觉得在鸡肋的场合去留不由自己的焦灼,对我是极大的消耗,回到宿舍在床上瘫坐了好一会儿。


小新,开场就自己干了瓶200毫升的江小白,还对瓶吹啤酒,一个多小时后去厕所呕吐,提前回宿舍了,小吉和黄琪借机送她也提前走了。她玩真心话大冒险也爱选大冒险,而不是相对容易应付的真心话。

楠楠变身社会人,敬酒啊,客套啊,和人聊天社交啊,很合群。

一场酒下来汪华,阿远和小车已经互认师兄弟了,喝完酒三个人竟然手牵手在小雨中一路走回了沙四,汪华在中间拉着另两个人的手,这三个直男,背后看上去还蛮可爱的。


刚开始听汪华讲话对他印象有改观,但一梳理似乎没差,他的话倒让我更倾向留在工联会尝试一下,借此稍微理解中国,“投身深圳工联会改革试验区的洪流”,在里面嬉耍嬉耍(我想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明天是工厂实习的最后一天,我请到了假,组长的的回应是“批!假都批你!你以后都别来了!”。

讲真我以后确实不会再来了。



8.24

工厂实习最后一天,一早醒来发现微信号被炸了,昨晚佳士清场。

附上我之后记录的《炸号前后》。这事直接导致了之后我在工联会遭遇的“被踢出局”,也就有了“实习生把工联会告上劳动仲裁并拿到和解补偿”这么一出。


炸号前后


上周五,八月24号上午,我十点醒来,点开微信,账号自动登出,重新输入密码登录后弹出对话框告诉我账号由于传播色情/暴力/敏感/广告等违法信息被限制登录并且不可解封,点击确认对微信内的余额进行处理。


我被炸号了,反复自我审查时的担心和虚惊竟然/终于应验了。

炸号前两天我通过微博国际版扫描添加了一个叫做“无法避免的战争”的微信号,炸号前一晚ta给我发了两个群邀请链接,每个群有两百人左右,与此同时汪华正在厨嫂当家请我们(双赢三同的孵化营学员和沙四的专干)吃晚饭,席间罗俊和汪华都聊到了佳士,我没发表看法,汪华分别两次和我对话,第一次让我不要太过理性,第二次自问自答“小钟你思想有没有问题?/当然没有啦!”。群里消息很快堆了几百条,我没来得及看,十一点回到工厂宿舍洗漱写日记躺倒睡着。

醒来号就被炸了。

因为转移余额我得以暂时登录,可以接收信息,但无法回复,可以刷朋友圈,但不能点赞评论更不能发表内容,可以看到公众号文章标题,但是无法打开文章,社交账号失去了所有社交功能,像是游魂,或是欠费的手机。我不知道暂时登录的状态可以持续多久,所以没有马上转移余额,借此拖延登陆的时间。

我关注的公众号,收藏的文章,我的微信联系人,聊天记录,朋友圈,大概全都要没了。

对于一个把朋友圈当日记来写的人,一个靠微信和朋友保持联系的人,一个从公众号获取大半信息的人,一个用微信工作的人,这意味着我被自绝于人民了。

我被踢了出去。

并且微信号绑定了手机号,我尝试从这个账号里解除绑定,但必须有另一个没有绑定微信的手机号来代替,于是到移动营业厅花50块重新办了张卡(现在办卡实名制厉害啊,不仅要身份证,还要录视频眨眼点头念出数字确认是本人,甚至拿着一张标题是“深圳市申请使用通信服务涉电信新型网络违法犯罪的法律责任及防范提示告知书(暂行)”协议书合影存档),但微信跳出的对话框是这样说的:为了你的微信账号安全,暂不能进行绑定手机操作。

这意味着我要么用新的手机号重新注册微信然后供着两个手机号,或者把目前的手机号注销掉,但它还牵连着与之绑定的银行卡,其他软件账号等等,换号几乎是不可能的。

或者,再也不用微信。

我还在进行的两个营队都在微信里进行着信息的更新交换,我对于炸号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也无法找到可以让我和其他人都使用的替代软件。

我尝试在知乎搜寻相关的善后方法,无果,豆瓣上有几篇被炸号用户写的炸号日记,其他就没有了。

宝乐给我发消息,我沒法回他。

我用新手机号注册了新微信,密码是:国家腾讯你妈死了的首拼加数字。微信名则是“上一个号被炸了”的全拼,昵称是我的名字,头像是宝乐给我发的熊挂毯照片,朋友圈背景是一张视频截图:一片火海下两个小孩的剪影,字幕是哇哈哈呀哇哈哈呀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我给宝乐讲了这事,他的反应特别地我妈:哎哟你看你好奇心这么重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又问你现在知道后果了吧?

接着打电话给小禾,询问灾后重建的经验,她也不知道,倒是有朋友之前转发民航因为军事原因延误的消息被炸号,打电话投诉都没有用,毫无挽回的余地,因为微信的用户条例里说了腾讯有权在认为用户对国家安全造成威胁时不经过用户本人同意炸号,并且微信上的所有信息都可以以国家安全的理由被监控和提取,甚至作为证据。

没别的办法,一个一个打电话让朋友加上你的新微信吧。

我一边通过通讯录发送好友申请,一边打电话给几个社群的关键人物,让他们加上我新微信然后拉我进群和大家广播,由此发现新的微信号尽管显示好友申请发送成功,但对方根本没有收到,我猜测是手机的IP被锁定了,但后来用楠楠的手机登录竟然还是一样的结果,这使我不得不怀疑是否经由微信关联手机号,经由手机号关联身份证,是我的身份证被锁定了,由此同一个身份证申请的新手机号注册的新微信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个状况在第二天才消失,所以也可能是微信为了防止木马账号加人)。

还有不在前两类里的重要朋友,比如说琪琪,热依汗古丽,就一个个打电话通知。琪琪午休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和我一起问候他妈。

我把被炸微信的签名改成加我新号,后来发现其他人看不到,正如只有我可以看自己的朋友圈。

手机也没电了,我连上电源,躺倒午休。

醒来后先刷了下之前的微信号(我开了微信分身),vice出了《只是街舞》第二集,想看。很快到五点,我得去双赢的前台把工服拖鞋什么的退回去,那天是进厂三同的最后一天。

小新在群里发消息,给我发语音通话,我接不了,赶到厂里和大家见了面,楠楠,阿远和小车已经知道我被炸号的事了,我让大家加上我的新微信,并且让小新把我的新号拉进孵化营的群,楠楠觉得不妥,这可能会透露蛛丝马迹,又让小新把我移了出去(不是更明显吗),在我们一起走路去吃晚饭的路上,楠楠想到可以说是我有两个微信号而非前一个号被炸了,又把我拉进群,汪华注意到,我打了个哈哈算是应付过去了。

我用新手机号打电话给老爸(方便他加我新微信),告诉他我之前的微信号不用了,他问怎么了,我因为不用了所以不用了解释了一圈,他又问我在深圳怎么样(我后来知道他是想确认我是我),我和他说了情况,最后让他转告老妈加我新微信。

覃氿也在微信找我,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加上新号,还有小颖,刘房吧啦吧啦。很快就上菜了,老妈加了我微信,打电话问我什么情况,我和她解释了一下,她说老爸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是他儿子让他加新微信,这使他怀疑是电话诈骗,尽管电话的另一边就是我的声音(但声音也可能模拟吧科技那么发达),于是她再打个电话确认。

吃完四散,我一个人散步,继续打电话。

这时我才发现手机通讯录里的号码是多么的庞杂而且老旧,58上的房东,大学某个见过一面的社团负责人,从没联系过的老师,黑车司机等等,有三分之一是“这辈子不会再联系的人”,在我打出的电话里边,大概三分之一是停机/关机/欠费/空号,或是成了别人的手机号。特别是新疆的朋友,买买提,艾力,玛玛尼,阿里木,阿布都,马燕等等全都联系不上,我和新疆的联系被一刀斩断。

还有回了巴基斯坦的阿里,还在台湾的苏武雄,还有路申光。

路过拐角时看到手机贴膜的摊子,我的手机几个月前摔碎了小半边屏幕,之后手机膜不断脱开吸附了诸多灰尘和毛丝,也没觉得什么不妥,直到这两天快要彻底掉了,我让小哥重新贴个膜,只要十块,拿回手机一看才发觉手机屏幕竟然这么清晰,我竟然忘记我的手机屏幕是这么清晰的了,我想到温水煮青蛙,或者在台湾时的感受:原来华人的社会是可以更好的。

这一路走来一路习惯一路适应我都失去了什么?又何止是一个微信账号。

我找到一个教程,成功把原来的手机号绑定到了新的微信上:


截至炸号当晚睡前,我找回了七十几个微信联系人。我妈当晚又打了一个电话,想要再次确认我是我,或者我是她儿子。我让我爸把我拉进家庭群,他竟然问拉进去干嘛?然后又说回来再说。我说随便,心想你看看我新号有没有不让你看朋友圈不就知道了,屏蔽了肯定就是你亲儿子啊。


炸号第二天,周六。

一早醒来大家一起搬出了工厂宿舍,打的去楠楠家放行李,下午三点在宝安区总工会进行孵化营学员进厂经验分享,我们吃了午饭就开始坐公交倒地铁往那赶。六点结束,去楼下吃饭,工会的菜比海上田园的好吃多了,我重新见到小艾,浩然,坐在她俩中间,小艾说她也进了很多这样的群呀都没有被炸号,我猜它或许还是积分制呢,甚至完全随机,腾讯根本就没有告知到底是哪一条经由我微信的信息违反了用户管理条例。

我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在工联会接下来的实习,而实习名单迟迟没有公布。就在我发现被炸号的当天,坪山也清了场,第二天新华社就发文章给整件事情定性:工人们是违法维权。市总和区总的工会公号都转了那篇文章,一个多月终于定性,他们总算敢讨论正在发生的劳资政纠纷了。

这些事凑一起一眼就能猜到我为什么被炸。

刘斌加我新微信,正在通过,他出现在我身后,两只手放我肩上问:你那个微信号是怎么了?我说没事啊有两个微信号。他说可是我加你那个微信号进实习群都显示该用户因违反微信用户管理条例被限制使用。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接着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我说没有没有。他就走了。

我和小艾赶紧商量怎么把这事应付过去,刘斌肯定会再问,我决定不提任何佳士的事,只说是因为自己要打疫苗所以之前有转很多长春长生疫苗的文章。

吃完上二楼拍合照,下楼时阿远把我叫到一边,小声说刘斌刚有问他我微信号被封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不知道,小车加入进来,刘斌也问了他,他同样回应不知道。刘斌就在五六米外的距离,我们看得到彼此。

孵化营算是结束了,我本以为饭后会有个聚会什么的,但区总似乎疲于应对,大家吃完饭竟然就各自离开,连道别都没有。

我去壹方城和tim还有D见面,在地铁上和小新同路,她和我道歉说在刚把我拉进大群时刘斌就私信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所以告诉刘斌我的号被封了,刘斌从一开始就知道所谓的“我有两个号”是编出来的。

tim去香港补了工作签证,明天回学校,他没吃晚饭,点了个拌饭,我们聊到十点。D就是新疆(满族)人,他对于新疆目前形势的看法竟然是:你的内心是怎样那么你看到的就是怎样的。我心想你还是安心去成为一个花瓶吧朋友真的不必往里边插俗艳的塑料花。

我接到一个北京的陌生来电,一听声音是刘斌,他问我现在在哪以及微信号被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我现在在商场周围太吵了可以晚点回去给你打电话吗,他说好。

我打电话给小艾再对了一边。我不确定刘斌在这件事中的立场和位置,如果他代表他自己,我可以和他袒露多少,如果他代表工联会,我又可以和他说到什么程度,我们的对话有多少会被传到工联会我也不知道。

十一点多到了刘房家,打电话给刘斌,他开口叫我楠楠,他可能刚和楠楠通完电话,或者正在等楠楠的回电,问的可能也是我被封号的事情。

他问我微信的事情,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早醒来号就被炸了。

他问你在被炸前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我说没有呀一切如常。

他说其实最近有蛮多人都因为转发坪山那边的事被封号的这没什么啦。我说没呀我没转发。他说你知道这件事吧?我说我知道,但是我没转发,我能想到的原因就是疫苗的事情。

他将信将疑,再次确认说你确定没有参加联名,声援或者写过相关文章吧?因为一旦被国保查出来,不但你会受影响,整个孵化营,区总都会因为这件事受牵连,我们孵化营提前结束就是因为这事,所以你要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我说我没有联名,声援或者写过相关文章。

他应该是放心了。说那就好,工联会那边要是问的话如实说就好了,并且让我放心去实习。

实习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炸号第四天,周一。

实习按计划开始。目前为止找回了九十几个微信联系人,断舍离附体地觉得除却少数几个联系不到的人,其他的就算了吧。微信公众号名单都截了图,但目前只重新关注了三个,GS(为了找前两天发的照片),vice(为了看《只是街舞》)还有做书,没有公众号的生活是值得一试的。

中午开微信分身时发现被封的账号再次登出了,我尝试重新登陆,显示这个号绑定的手机号已经注册了新的微信,如需登陆,请按照指引重置密码。

我按要求申述,发短信验证,结果是:申诉失败,你的微信号当天发起申诉次数已经达到上限,可明天再试。

那些和微信绑定的账号还没开始处理,网易云,深圳通等等,还包括付费的英语流利说和德语助手。


炸号第五天,周二。

我再次申诉,还是显示和昨天一样的结果,尽管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申诉。

我试图打开公众号文章时它显示的是你的操作过于频繁,请稍后重试。我用微信内置搜索时它显示的也是你的操作过于频繁,请稍后重试。


我要彻底失去这个微信了。

今年四月在拾柒上备份了一次朋友圈,号被炸后客服也看不了我朋友圈了,花了30块买了截至今年四月的朋友圈备份PDF,下载下来,有七万多字。

我怕自己被盯上了,每当想要转发某篇文章时都会先想一想会不会因此再次被炸号,两个想法:首先我要尽量减少损失,不要再被炸,第二我不能从此就被驯服,我只能继续是我,这就是我对此的回应/抗争。


炸号第六天,周三。

再次申诉,一样的结果。

找到通过绑定的QQ号登陆微信的通道,竟然重新登陆进去了!微信团队的服务号每隔一段时间就给我发一条一模一样的消息:“当前微信号违反了微信个人帐号使用规范,已被限制正常登录。帐号目前是在临时登入状态,收发消息及朋友圈等社交功能已被限制,但你仍可使用钱包、通讯录、收藏夹等功能。你可以轻触此处了解详情或解除限制。”从被炸号到现在大概发了两百多条。我在第一天就轻触了那处,跳出的页面显示此账号不可解封。

是啊,我登录的时候就说这个账号被永久封禁了,摊手。

我得着手整理从四月份至今的朋友圈。

以及,我本来想第二天一早醒来看消息的那两个佳士群,因为发现自己被炸号忙着灾后重建以及用微信分身重新登陆,所有历史消息都没有同步过来,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失去了微信号,我猜我犯的是思想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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