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打工的中國人|留守者孤寂回國者驚心
2021年1月3日,羅瑞(化名)的飛機降落在廣州,他松了一口氣,從拉各斯到開羅再到廣州,幾日輾轉後,他終於回國了。
在尼日利亞中資企業工作10年後,1983年出生的羅瑞轉行在當地經營白酒,新冠疫情這一年,他的收入還算可觀,春節能回國過個好年。
羅瑞的前同事郭帆(化名),這個春節仍然拉各斯中資企業園區工作。8年了,他沒有一個春節與家人吃過年夜飯。2021年2月11日,除夕夜,郭帆發來了一張春節飯菜的照片,由於疫情控制,不能聚餐,他的年夜飯只有自己一個人。
畢業後不久,就前往尼日利亞新首都阿布加工作的蘇晴(化名),在一家福建人開設的石材公司工作3年了。今年她很幸運,春節期間碰上了休假,回到了老家與親人共度佳節。而這位90後女孩開始猶豫:過完年還回去嗎?
中國是尼日利亞第二大外商直接投資(FDI)國家,近年來,兩國間經貿往來頻繁,同時湧入了大量海外務工人員。據國家統計局2019年資料顯示,中國在非洲海外務工人員達到18萬以上,其中在尼日利亞務工的中國人數量達到了第三位。
羅瑞、郭帆、蘇晴都是在尼日利亞務工的中國人,他們經歷過異鄉人的春節,體味過思鄉與惆悵。新冠疫情後的第一個春節,不僅讓回不來的打工人鄉愁更濃,也讓海外務工人員面臨新的選擇。
非洲過春節,冷清
大多在非洲務工的中國人會住在企業園區,高高的外牆將務工人員與非洲外界隔離開,園區裡有著工廠、食堂、宿舍和黑人保安。
這些中國人有著相似的春節記憶。臨近年關,企業採購人員會提前到中國超市購買春節裝飾品。中國員工會拉著本地員工一起裝點園區,廠房周圍掛幾盞燈籠,宿舍、食堂門上貼點福字和春聯,小小的裝飾點綴著平淡的非洲農曆新年。
如果不是正常休息日,就算大年三十,企業會照常上班。
「尼日利亞新年是聖誕節、元旦,要是中國春節給中國人放假了,本地員工就沒人管了。每年春節都是正常上班,沒有帶薪休假的。」做了8年工廠管理的郭帆苦笑著,今年春節期間,他還是要去拖鞋工廠上班,管理手下的100多名本地雇員。
園區裡年味很淡,大年三十聽不到放炮的聲音。除夕夜,有人會打打麻將、包包餃子,有條件的園區裡還能唱唱KTV。大方的老闆會給員工多發些紅包,犒勞不能回家的異鄉人。
有些人為了精神一點,會在春節前吆喝同事間互相剪個發,可非洲國家常年高溫炎熱,剪髮也不是非到春節不可。
「同事間沒事就會互相幫忙剪一下。年前想什麼時候剪就什麼時候剪,非洲只有旱季和雨季,熱了就剪短點,管他好看不好看,也不相親、不找對象。」大年二十九,郭帆剛下夜班,在電話裡吐著苦水。
這一天,食堂的年夜飯會準備得相對豐盛。雞鴨魚肉、海鮮、乾果……為了適合中國人的口味,很多是從中國進口的。有的北方人會特意擀頓麵條。
「過年那幾天,我們會買一頭豬或牛羊來殺,尼日利亞的牛肉、羊肉很便宜,羊肉就20元一斤。為了討個彩頭,會給本地的黑人塞一些紅包,讓他們幫忙殺豬。」蘇晴很開心地說道。傳統的中國節日,企業也會想辦法給中國員工添點娛樂活動。
沒有疫情的中秋節,蘇晴所在的公司曾舉辦過博餅遊戲,這是福建廈門的中秋傳統活動,整個骰子,輪流擲,按數字大小決定獲獎者。
「那時候我還博得好多禮品,也有現金禮品。」蘇晴說。
郭帆待了8年,對於在非洲的農曆新年沒什麼期待,「除夕夜只能等食堂犒勞一下,弄點小酒喝一喝,和中國同事聚一下,有時候有螃蟹,但我不喜歡吃非洲的螃蟹,肉不多。」
大年三十,電視上的春節聯歡晚會是他們思鄉的聯結。
北京時間20點,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準時開播,儘管有著7小時時差,園區的中國人總會圍坐在電視機前。
「如果回不去,我就守著電視看春晚了,網路信號不是很好,大家幾乎都是每人搬個小板凳,集體坐著看。」蘇晴說
中國除夕12點鐘聲響起時,尼日利亞還是下午時分,這時如果仔細觀察,園區裡的中國人基本上都與家人打電話。
「大年三十那個下午,很多人的手機裡就傳來中國零點劈裡啪啦的鞭炮響,他們還是想著家裡。」
這些年,部分尼日利亞的華人商會在推進農曆春節的活動,但園區裡,中國務工人員的新年,無非是喝點小酒、吃頓豐盛的年夜飯、看看春晚、打幾個電話,就過去了。
輾轉回國,緊張
想家時,一個視頻電話能見到家人,但回家過年才是海外務工人員最大的心願。
大多數中資企業的中國人,每一年左右會有一次回國探親假,時間在30-45天不等,公司承擔往返機票,這個假期被稱為「度假」。
「我上次度假是2019年6月,公司規定一年半回去一次,我本來2020年12月份可以回去,但遇上疫情,回不去了。疫情前,拉各斯與國內往返機票只要1萬多人民幣,現在單程漲到3萬多,還沒算隔離費。成本這麼高,公司不會讓我回國的,今年就只有幾個身體不好的同事回去了。」
說到這,郭帆語氣明顯低落了,這8年裡,他沒有一次在春節期間回過陝西老家,更沒機會與妻子、倆孩子吃頓年夜飯。
受新冠疫情影響,今年春節回國過年更是艱難。羅瑞和蘇晴回國路上更是提心吊膽。
尼日利亞回國沒有直達航班,必須要中轉,中轉地或是在埃及開羅、在南非奈洛比,也有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在法國巴黎。機票能買上就是幸運,而前路都是不可預測的。
「今年回國機票幾乎被中間商壟斷了,找中介訂票也就是圖個安心,中介承諾全程安排的核酸檢測、中轉住宿,買不到也能退全款。」2020年11月,羅瑞就開始計畫回國過年,他索性將買票事宜委託給了中介。
為了降低跨國流動人口的病毒傳染風險,2020年年末,國際航班頻繁熔斷,機票價格攀升,海外務工人員的返程機票一票難求。
「航班時間不停變動,中介加了好幾次價。最後一次給我報的單程機票是一張37500元,還沒算住宿、核酸的3000多元。那時,臨近12月底,再拖自己就回不去了,我就決定自己買票。」羅瑞說。
蘇晴算是比較幸運的,這兩年春節剛好趕上她「度假」回國。對一個異鄉打工的年輕女孩,這是極大的慰藉。
公司給蘇晴一行8人定了團體票,2021年1月5日出發,從尼日利亞新首都阿布加機場起飛,5日當晚降落到埃及首都開羅,8日晚從開羅飛回了四川成都。
出發前,務工人員擔心的是機票難買,中轉時,所有人都在擔心一紙核酸。在開羅中轉停留的三天,最讓蘇晴緊張。
「本來到埃及可以直接轉機走的,可落地後才收到中國大使館新的防疫政策。」蘇晴說,「在埃及登機,必須要提供兩次、不同醫院的核酸檢測陰性證明。」
於是,他們只能通過開羅的中國人聯繫本地醫院,和本地人一起做核酸檢測。「排隊很浪費時間,就擔心被感染,如果同行人核酸檢測陽性,很可能一同被遣返。」蘇晴當時很著急,這種時間和金錢成本是難以承受的。
航班熔斷與境外輸入病例數直接相關,中國民航局在2020年12月出台新政:只要同一航班核酸檢測呈陽的旅客達到5個,該航線便會被熔斷兩周。
羅瑞也是年初在開羅轉機,情況一度緊張。有的務工人員被卡在中轉地,恐慌情緒開始蔓延,甚至出現傳言:做核酸檢測前要多吃連花清瘟膠囊。
「連續吃一個禮拜,每天三顆。他們就說有用,我怕做核酸過不去,也吃了幾天。」羅瑞聽說,有個中國人核酸結果一直是陽性,沒辦法,在開羅自己租了個房子,躲在裡面一個月,天天吃連花清瘟膠囊,直到核酸呈陰性。
中國大使館的「防疫健康碼國際版」是回國最重要的憑證。「很多人做核酸不過關,沒有國際通行的綠碼,航空公司是不會讓你登機。」羅瑞就怕路上出問題,這樣尼日利亞回不去,國內也進不來,卡在中轉地。
「1月初在開羅租房很貴,1天1000元,沒人受得了。」羅瑞說。
蘇晴是一行人中英語最好的,同行幾位是年長的師傅,她還要依次幫師傅們填寫核酸檢測結果,以便獲得綠色健康碼。從開羅返回國內登機前,同行一位師傅的核酸檢測結果是陰性,但血清抗體呈陽性,綠碼就是出不來。
「沒綠碼就不能上飛機,當時不停給中國駐埃及大使館打電話,請求工作人員趕緊處理。當時,檢票還剩15分鐘時,師傅的健康碼突然綠了。」蘇晴想來還是緊張。
幾經周折後,羅瑞和蘇晴都順利回國過年了。
年後工作,迷茫
這些在非洲務工的中國人,新一年仍面臨選擇:新冠疫情仍未控制,非洲醫療衛生水準有限,我們還要在非洲工作嗎?像郭帆、羅瑞、蘇晴,他們或多或少都思考了這個問題。
郭帆在尼日利亞中資企業園區工作生活了8年,工作、吃飯、休息,三點一線,園區裡也有羽毛球場和KTV設備等娛樂設備,仿佛一個小世界。
外出只有周日,往返通勤要4-5個小時,郭帆嫌麻煩,有時倒班要休息,就算放假,他也懶得出門。2020年3月後,尼日利亞新冠確診病例日增1000餘例甚至更多,多數中資企業園區也加強了封鎖。
「在這裡待久了,人都變得內向了,待遇什麼都不差,更多是寂寞和無聊。」郭帆當時來非洲打工,也是為了掙錢,「原來沒有買房,一直租房生活,老婆希望我掙夠錢再回去。現在在西安買了房子,老婆催我快回國,可疫情這麼拖著,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回去。出來工作都是生活逼出來的,要不誰願意出來。」
在尼日利亞務工的中國人,有的是通過中介公司、校園招聘、公司外派等途徑進入非洲。他們看重的是比國內高的收入,企業較優厚的待遇,也夾雜著些許對非洲大陸的好奇。
1983年出生的羅瑞經歷過園區生活,他之前是中資公司對外事務專員,相比悶在工廠做管理的郭帆,由於英語專業畢業,羅瑞經常協助公司老闆,同尼日利亞本地政府、商界打交道。
隨著在尼日利亞人脈的積累,兩年前,羅瑞決定從企業辭職,離開了園區,單獨出來經營白酒。「工廠裡待膩了,沒有晉升空間,還是想自己幹點事。」羅瑞知道尼日利亞中國人多,而當地白酒品質不佳,要麼是勾兌而來,要麼是進口,純糧食白酒幾乎沒有,索性就自己創業。
酒廠的生產、裝瓶、包裝都是一條線,商標在拉各斯的工商局註冊。2019年起,羅瑞就和10多個黑人工人一起釀酒。
羅瑞沒有對自己的白酒做太多宣傳,他的白酒還是賣給了在拉各斯的中國人為主。拉各斯本地交通狀況不佳,2020年尼日利亞解封的幾個月裡,羅瑞跟著黑人司機一起給客戶送貨,在拉各斯到處跑。
「早上很早起來,裝個幾十箱酒,一般分區域送貨,通勤狀況差,最擔心堵車,每天差不多送個70-80箱。」羅瑞說,「這個酒本身生產成本不是很高,2020年銷量也不差,沒太受疫情影響,短短幾個月就賣了幾萬斤了,算是收回本了。」
本科畢業5年多的蘇晴,在尼日利亞中資企業能拿到20萬人民幣左右的年薪,她在這家企業從事石材銷售和運營推廣工作。2月10日,大年二十九,蘇晴正在河南老家幫家裡人準備年夜飯,她還在糾結要不要年後繼續回尼日利亞發展,「如果公司能給我更大的發展機會,我可能會考慮。」
她所在的公司已組織回國員工在接種新冠疫苗,以便年後再返回尼日利亞工作。
1月回國前,羅瑞將自己幾百箱白酒分別放在尼日利亞的朋友那裡。為了處理剩下的白酒,年後,羅瑞還是要回拉各斯。「現在遇到疫情,人在非洲待著,心情也受影響了,家裡人總是叫我回國。我想著年後還是要回去,處理下那些白酒。」
但具體還能在尼日利亞待多久,羅瑞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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