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小学的小路
这是我最多梦到的一条路。小路上封存着我最初的小小的真切的害怕与悸动。
最怕的是蛇。春夏之际总是猝然出现在路上和路边,往往我和那些细长的家伙互相被吓得一跳。水蛇甚至会在交配季节一团团纠缠在一起……还有冬天出来晒太阳被人打死的火练蛇(桑公蛇)。
有段时间,路边不远处一棵大树倒掉后出现一个黑黑的坑洞,旁边有坟,传闻洞里面有鬼。每次一个人走那段路都是快跑而过。对付经常出现蛇的路段,也是飞快跑过去。我终于明白为何后来我体育课测试中短跑速度还不错了。
还有一家有精神病的男主人养了一条特别凶恶的白狗,每次经过那家门前时都小心翼翼,但恶狗还是经常从屋里冲出来歇斯底里狂吠,有一次还咬到我的大腿,隔着冬天的棉裤仍然留下了两只牙印。
有次傍晚放学回家,听到一阵笛声或者箫声,其声呜呜然,悠扬婉转,那美好而又哀怨的声调,让我觉得似曾相识,莫名惆怅。
小路是从我家到小学的路。
我家住在江南有名的十三连圩中的易太圩的正中心,所以称为中心村。当地人常说,易太圩就像一口锅,我们中心村就是锅底。每到发大水,我们就特别担心,也特别容易内涝。我家就在接近中心村中心的地方。大门口东西两侧有两棵大树,我们叫桦树,其实应该叫枫杨树吧。两棵大树大约和我和大哥的岁数差不多,越长越高,在很多年里,成为附近一带最高的两棵树。可惜后来因为树籽落瓦易致屋漏,被父亲决定锯掉了。我和大哥回家后都很惋惜,总觉得这两棵树和我们兄弟俩有某种关联吧。
在小路的那一头,就是中心小学,曾经是全乡升学成绩最好的小学。后来校名被镇上的小学抢走,改称为中心村小学。
小学有我刚上学时最喜欢的周老师,我觉得她很美,实际上是一种温柔和蔼的态度吧,在当时充满暴戾氛围的学校里是一泓清流。记得我当时曾特别伤心地梦见她被人抢走。我也喜欢后来三四年级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江厚云老师。江老师经常夸我,给了我不少自信。她心脏似乎不太好,嘴唇颜色有点乌乌的。还有毛笔书法很帅的崔校长,以及两个让我们非常害怕的数学老师,学生们背后喊他们王巴子和奚巴子。他们打人真的很毒,我亲眼看到王老师在课堂上打学生打断了一根粗粗的青竹棍!我算是那届学生中被体罚最少的,但也未能幸免,那种带铁边的宽戒尺冬天结结实实打在手心疼得发麻的感觉,至今犹记。还有一次不知为何被王老师狠狠拧了耳朵,气得我回家说要转学。有个学生耳朵被他扯裂了,家长来学校骂。我无法理解,为人师者为什么要那么过分,像狂暴发泄似的责打学生呢?可能是对自己民办教师的身份怄气不满?或许是婚姻不幸福?亦或是因为没生到儿子?但记得有一次,王老师突然很开心地从背后把我抱举起来,看来他还算是喜欢我的……
一到春天,那条小路生机勃勃,甚至有点富丽堂皇。水边的芦笋节节长高(顺便说一句,芦苇叶才是我心目中最香的粽子叶),路边满眼望去都是金黄色的油菜花,看久了会觉得有点头晕眼胀。也有较少一些田地种的是紫云英。雪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是几乎家家门口都有的大路货,记得只有一家屋边有嫩白色的杏花。“杏花春雨江南”?可能“杨柳岸晓风残月”才更贴切吧,杨柳依依才是我记忆中江南家乡的样子。紫色花瓣褪去后,蚕豆日渐饱满,可以直接生吃解馋,透着一股青气。大麦,小麦,麦穗和麦芒的形状和长短不同,麦秆可以用来做发出声响的吹管。油菜花落尽后,田里可以找到一种小小的豆荚,掐断去籽后也可以吹出声来。到了秋天,芦苇或者灌木上会有种叫做刀伤药的东西,结在枯藤上,剥开外壳里面是一朵朵可以吹气飘起来的柔软轻盈的白色绒花,像电影中神奇的马兰花。
夏天路边多有菜瓜,香瓜,西瓜很少见。偷过人家远未成熟的涩涩的青葡萄,现在想起来嘴里都会冒酸水。
那时冬天很冷,有时候可以从路边大沟的冰面上走到对面,还可以顺着大沟走到很远。
我和小伙伴们相处并不太和平。路上经常打架,年纪相仿的,只和小五子从来没吵架,和扁头,大贵子,老武,自虎,都打过架,以至于到今天见面还很尴尬,不怎么打招呼。可能是我当时长得很矮小,容易被觉得好欺负,而我好胜心又强。温和而又激烈,也许就是我的天性吧。也可能只是因为是那时候小孩子没有什么好玩的,而且那时大家都是没人管的野孩子,于是打斗鸡,打玩架,也打真架。到大学不是还经常有同学打架吗?也算时代特色吧。
在快到小学时,路有个90度的转弯,一座石板桥跨过大沟。那里有我的童年阴影。有次父亲去那里交粮,我跟着一起。那时我还没上小学,大约5岁左右。不被关注的我,一不小心失足滑入涨满水的大沟中。那真的是灭顶之灾,我记得自己跌坠得很深,往上看去都是水,在上下浮沉和挣扎中喝了好多水。父亲不会划水,想必在桥上非常焦急。幸亏我们生产队长盛大伯跳下去把我抱上来,救了我一条小命。在沟塘密布的故乡,常有孩子溺毙。除了这一次,我还有起码两三次差点淹死,造成的后遗症是我一直怕水,在以后很长时间里都没学会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