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差不多同時醒來，同時發現彼此手腳交纏在同一張大床上，同時驚叫。

什麼情況？

睡相這麼不好衣衫自然不整，各自查看後才鬆了口氣，確定沒被撿屍。時間是早上十時五十四分，又驚慌了兩秒後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想起昨晚在酒吧喝得醉死，又是一陣驚慌，然後又覺得自己身體沒什麼損失便算是安全。

環看，是個偌大的睡房。落地玻璃窗外是新市區的無敵海景。

她們稍稍整理衣衫，便一同躡手躡腳地離開房間，往客廳走。那裡有在這城裡罕見的四正大客廳和飯廳，還有能在幾十樓高度遠眺群山景緻的露台。

露台上站著一抹熟悉的身影，聞聲轉過身來。

「你點解響度㗎？」爆姐喊道。

「呢度我屋企，我點解唔響度？」

「你屋企？」

「老⋯⋯」半月稍頓，嚥了口水，「陳小姐你帶我哋嚟嘅？」

「阿K見你哋醉到不省人事，通知我去接你哋。」陳文靜抽了一口煙，輕呼出煙圈，「即係Spirit嘅老闆。佢係我朋友，響我啲相度見過你。」看著彭之南。

「咁你⋯⋯」彭之南別過頭去，看著一旁的七十吋掛牆電視，迴避其視線，「點解要⋯⋯」

「若錦，我尋晚打咗電話畀你媽媽，同佢講咗你響我呢度，你可以放心。」

半月呆了一呆，點頭，尷尬地笑了笑。媽媽見過陳文靜，對她這個上司是讚不絕口的。

彭之南突然就不悅了。

「另外兩個房未換床單，所以我畀你哋訓我張床。」

「咁你呢？」

「我響書房睇書，訓著咗。」陳文靜微笑，又抽了一口煙。她們從不知道她抽煙。「三個廁所我都放咗新牙刷、面巾同浴巾。廚房有雞粥。你地隨便，沖個涼，食啲粥先走。我落街。你哋走嗰陣閂埋門就得，道門會自動鎖。」

說罷，她把煙擠熄在露台上那座地煙灰缸裡，走進客廳，彎身取了電視櫃上的鑰匙，便從她們身邊走過，往大門去。

「等陣！」彭之南終於忍不住，喝令一般叫道。陳文靜停下腳步，卻沒有轉過身來。「你知道咗啲乜嘢？」

陳文靜頓了良久，才平靜地開口。

「我摷過你手袋。阿K話見到你哋傾到好嬲嗰陣，你係拎住啲文件。」

「所以呢？」

「我冇嘢補充。」

「冇嘢補充？即係話你承認自己一路敷衍我，一路呃住我啦！」

「重要咩？」

「嘖！」爆姐笑得痞氣十足，往她踏了一步，「陳文靜！我真係好失望。枉我一直咁尊敬你，崇拜你，原來你當我馬騮咁耍。你乜都知，但就扮唔知，瞞我，呃我！你而家仲問我重要咩？對我重唔重要，你唔知咩？由你interview我嗰陣開始，我講過幾多次想搵到七少，想幫【蜉蝣】出書？我跟咗你六年喇，乜都睇你頭，當正你係我親人，而家我畀你咁樣玩法，你覺得唔重要？我從未試過完完全全咁相信一個人，你係第一個亦係唯一一個。我直頭以為自己畀你拗孿咗，鍾意咗你，先會對你毫無掩飾。但係⋯⋯但係你⋯⋯」

以為會大吵大鬧，卻是強忍淚水、壓抑著說話。

「我冇講我做嘅嘢對你唔重要。而係，我而家講咩都唔再重要，因為你已經唔會相信。」

「你狡辯！」哭著說，身體稍軟，張曉希連忙上前摟著她的臂膀，「你連同我講清楚都唔願意！你連努力嘗試令我相信嘅意圖都冇！陳文靜！我就連嗰些少尊重都唔配有咩？」

「彭之南。」她幽幽地說，「你有太多不切實際嘅幻想。」便開步離開了房子。

爆姐整個人軟了下去，跌坐在地。半月跪了下去，將哭成淚人的她擁進懷裡安慰。

張曉希卻是氣匆匆的追了出去，硬闖進陳文靜在內的升降機。

她的眼眶紅了，聲音顫抖，不可能像她說的話那麼無情。

「你返去啦。」升降機快要到達地面。陳文靜幽幽地說，「睇住佢。」

「點解唔可以講清楚？」張曉希向她靠近，「老大。我哋唔值得你同我哋坦白咩？」

「你唔會明。」

「唔明你可以講到我明。老大，乜都放響心入面唔講唔係真係咁有型㗎咋。唔通你想就咁就同我哋絕交咩？」

「返去啦。」升降機發出叮一聲，「就當係我真係要絕交。」

說罷，升降機門打開，陳文靜離開了。張曉希倚著牆，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任由升降機門關上。

就這麼散了嗎？

除了嚷著要喝酒，彭之南沒說話，只一直哭。給張曉希開了門後，蘇若錦未敢離開彭之南半步，就抱著人，手輕拍她的背項，待她如嬰孩般安慰。張曉希看著這像是相依為命的二人，突然覺得可笑。

人是能創造語言的動物，種類還不少；她們更是以文字為職業的人，卻偏偏無法以熟知的語言溝通。不單無法溝通，還不願意溝通；到頭來，還是哭笑，還是擁抱，還是酒入愁腸。

把陳文靜的家搜了遍，在某個睡房裡找著一箱酒。開了。

「佢叫我哋隨便丫嘛。你又想飲，我哋就一於飲鬼晒佢。」張曉希在廚房翻出酒杯，二話不說給三人添了，「佢仲有大把響房度。飲唔夠繼續開，唔駛畀面佢。」

「晨早流流又飲？」半月有點惶恐，「仲冇嘢落肚。」

「食埋佢雪櫃入面嗰啲。我見到有 parma ham 有 smoked salmon。我先唔會剩係食雞粥。」

「講得好！」爆姐以前臂擦去眼淚，笑得燦爛，拿過酒杯，「食撚窮條仆街！」

三人把客廳的茶几稍稍推開，坐到其下的地毯上，倚著沙發，興致勃勃地吃喝起來。搗鼓了好一會兒，張曉希把電視櫃上那看來價值不菲的音響打開，屋裡置到八個角落的喇叭便隨隨播放老歌。

又是那首歌。不會無限單曲循環吧？

「妹。」彭之南像蛇那般在地上爬了爬，才爬上L型梳化的一邊，拿過置在那裡的手袋，「畀你睇。」

「睇咩？」張曉希已經有點醉，趕緊往嘴裡塞了塊火腿，搓了搓手，「仲有咩爆嘢我睇？爆姐，我唔係⋯⋯好受到好多⋯⋯刺激㗎咋。」

「【蜉蝣】。」從那份已皺得有點不堪入目的文件裡抽出一頁，送到張曉希面前，「手稿竟然得一頁，仲要係唔知邊一個章節嘅選段；我之前都未睇過。」

張曉希其實有點不想看。她怕，看了這沒頭沒尾的文字後，若不覺得怎麼樣，不知道該怎樣回應爆姐這個超級粉絲。蒙紹峰肥頭大耳的模樣閃過腦袋，讓她更有退縮的衝動；在爆姐的描述裡，她一直幻想七少是個穿時尚修身西裝的翩翩公子。

咪著醉意漸濃的雙眼，整個人平躺在地毯上，她在瘦皮猴滄桑而孤寂的聲音裡，看著如流水般⋯⋯吞沒了什麼的文字⋯⋯覺得⋯⋯自己的精神有點⋯⋯有點暈。有誰在輕撫她的背項，從頸後，緩慢地往下去，掌心溫熱靈魂；然後，從腰窩沿脊樑骨向上，把什麼從身體推出去，從後頸，從喉嚨，從嘴巴，從鼻孔，從兩眼，都推出去。

這是怎樣的一種神遊？平淡的文字怎能讓身體裡的海翻浪？到底是文字，是酒精，還是那性感而感性的低沉聲音？

反正，醉了。

陳文靜回來時，被眼前所見嚇得呆了一分鐘。這三個女人又醉了，姿勢嫵媚地躺在地上，像睡了也像昏了。她們把她收起來的那箱酒開了，雪櫃裡即食的吃了，連藏在電視櫃裡的煙盒也翻了出來，點了一根，也不知道有沒有抽上一口便擠熄在玻璃茶几上。音響依然開著，聲量調得挺高，歌聲在屋裡不斷環迴。

「哇塞～。」阿K笑著站到陳文靜旁邊，叉著腰，搖頭，臉上盡是玩味，「似乎真係嬲咗，仲嬲得好勁添。成箱飲晒！報仇咁報喎。」

「幫幫手。」

「唉。今朝起身 biceps 都仲未痛完，又嚟一鑊。」把手搭在陳文靜肩上，靠到她耳邊說，「下次搵其他運動嚟做得唔得？」

「都係我房。」陳文靜沒回應，彎身把酒瓶和雜物拿開，便蹲到彭之南身旁，「今晚唔去你度。」把她的手臂掛到自己肩上，將人從地上拉起。

「咁又唔好講得咁早。你唔怕呢幾個女人夜啲起身又鬧爆你咩？」把半月的上半身拉起，阿K一把將人橫抱起來，拉了拉腰，「哇呢個妹妹⋯⋯咁墜手嘅！好好肉地。」深呼吸一下便把人逕直抱進房間。

陳文靜沒有阿K的力量，只能一手拉著彭之南環在她脖上的手，一手環著她的腰，拖的想把人拖進去。沒想彭之南的臉靠到其脖子旁，一個出其不意的轉身，雙臂便環住陳文靜不高的個子，兩人相擁一般。

「陳文靜⋯⋯點解你咁⋯⋯絕⋯⋯情⋯⋯」

陳文靜被嚇了一跳，以為彭之南在裝醉；未想，她其實醉得深沉，只是嘴裡不住呢喃同一句說話。

「喂！我就賣力抱人入房，你就響度攬女？」

「你幫我抱埋佢入去。我⋯⋯搞佢唔掂。」

「真係⋯⋯」嘖的一聲，阿K壞笑，過來把那掛在陳文靜身上的人拉開，又橫抱起來，「個天都算公平，冇畀你生得高大威猛。」

「仲好樣衰添。」

「收嗲啦你。」

笑著，把彭之南也抱進房間。陳文靜索性讓她把張曉希也抱去，自己忙著清理現場。地毯上都是酒漬，陳文靜皺著眉苦笑。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整理成一疊，置到餐桌，她拿起那張【蜉蝣】選段在看。阿K來到她的身邊，瞥了瞥，笑著。

「講真，你而家開始煮，我落街幫你買啲汽水果汁，搞掂先閃人仲趕得切。再磨多陣，我驚幾個女仔醒咗又鬧。」阿K把手提電話放進口袋，「姐姐你幾勁都冇可能一次過搞掂呢三個女人。都係避下好。」

「然後聽日返嚟繼續執屍執屋？」

「你肯執屍嘅話我哋而家仲駛響度傾呢啲？」阿K笑得妖繞，環著她的肩，「今晚我唔落pub，你嚟我度瞓。放心，純抱睡，OK？」

「我⋯⋯」

「幾時變到咁婆媽？話晒我識你嗰陣你係⋯⋯」

「冇買餸。」

阿K無語。

三人再醒來時已差不多凌晨一點，客廳沒人，飯廳坐著微醺的K。微笑，她指了指飯桌，示意她們入座。把桌上的電爐打開，等著鍋裡的什麼翻熱時，她給她們添了白葡萄酒。

「都飲左咁多，唔爭在飲多轉。」把杯子逐一送到各人的跟前，笑著說，「好嘢嚟。好多人想代理都代理唔到，呢枝係專人坐飛機拎返嚟嘅。」

「老闆你⋯⋯」

「叫我阿K啦。」先飲為敬，笑著，「今晚我受人所託，同幾位靚女共飲共食。你哋唔會托我手㬹，有免費靚酒唔飲，好嘢唔食掛？」

「佢⋯⋯」

「放心啦！姐姐今晚唔返。應該話，我唔叫佢返佢唔會返。」

「姐姐？」

「我係咁叫佢嘅。」K笑得燦爛，又喝了一口，「佢大我幾年，係我中學嗰陣嘅學姐，所以我一路都叫佢姐姐。雖然，哈，其實佢好唔鍾意我咁叫佢。」

「咁⋯⋯」三人互相看了看，稍稍蹙眉。

「我知你哋諗咩。」又喝了一口，放下酒杯，把電爐的力度調低了點，打開了鍋蓋。是粉絲蝦煲。拿來公筷，在鍋裡攪拌，「我同佢識左咁多年，佢又咁痛錫我，我話我唔會偏幫佢你都唔信啦。之不過咁，就係識咗佢咁多年，我知佢籠嘢。佢響度，只會越搞越衰，所以我咪趕咗佢出去囉。」

「佢頭先同我講話絕交。」張曉希說，讓彭之南和蘇若錦訝異。絕交？「而家又叫你嚟陪我哋？」

「絕交？哈哈哈。咁小學雞嘅？」K笑得很肆意，讓張曉希一臉尷尬，「佢要同你哋絕交，就唔會由你哋響佢屋企又飲又食啦。仲唔一腳踢你哋出大西洋咩？」

「咁⋯⋯」

「嗱。」K放下筷子，往各人看了看，才笑著說，「我就真係好想好好享受美酒佳餚；陳文靜煮呢味餸係比得上出面五星酒店總廚㗎。」

「佢煮嘅？」

「梗係！蝦都係游水㗎。所以，有咩而家一次過講咗佢，跟住我哋就好好享受，唔講衰嘢，剩係飲飽食醉。聽朝訓醒你哋想點就點，OK？」

「好。」半月代表三人回答。

「好！」K笑著，拍了拍大腿，喝了一口酒，「我知你哋嬲佢乜。點解明知高城有【蜉蝣】版權都唔幫佢出書，仲瞞住你，等你以為真係搵唔到七少，傾唔到出書。明明你哋咁信佢，佢又知你哋想要咩，但都唔同你哋講清楚，係破壞左你哋之間嘅信任，係咪？」

「嗯。」

「嗱。多㗎呢，我唔講喇，亦都講唔到。我只可以話，七少本【蜉蝣】係冇可能出到書嘅。至少呢一刻係出唔到嘅；就算你哋點𦧲，都唔會有結果。再講，七少同高城簽嘅合約有幾奇，你哋應該睇到；背後嘅事，就只有高層知，知道呢個人生人勿近，呢本書係要塵封嘅。姐姐好清楚，所以亦都費鬼事畀你知道咗然後花心神去搞。因為根本係搞唔嚟嘅。」

「點解搞唔嚟？」彭之南的臉上開始有情緒，說怒還說不上，但也在那路上了。「我哋就算去到最尾，都好有能力令作者相信我哋會好好對待佢哋嘅作品⋯⋯」

「搞唔嚟，唔係因為你哋，係因為七少。」稍微收斂了笑意，K凝視彭之南良久，才又往鍋裡攪拌，「【蜉蝣】呢本書⋯⋯七少一直冇寫完。係腰斬咗嘅。」

「腰斬咗？」

「冇錯。而且唔係差少少寫唔完，係寫左唔知有冇三成就夭折；佢亦冇任何續寫嘅諗法。咁你話，未寫完嘅書點出呢？」

「未寫完，高城會買？」

「呢個就係點解份約一簽就簽十年咁長嘅原因。當中嘅細節呢，我就唔清楚；但簽嘅時候係有少少賭搏成份，想話搏一舖七少會突然心血來潮寫完咁囉。至於點解咁冒險嘅嘢高城都會做，咁我就唔多清楚喇。」

「你點會知道呢啲事？佢同你講嘅？」

「好多年前喇，我有一排冇嘢做，姐姐咪叫我過去幫佢手囉。嗰陣唔好講話你，囧爺都未入嚟。簽【蜉蝣】都係嗰陣嘅事。後尾我有機會去日本深造，咪冇做囉。老實講，我就真係唔係文人嚟，嗰陣都係幫手執頭執尾㗎啫。蜉蝣單嘢我咁記得，都係因為臻姐日日都嚟催，剩係份合約我就唔知 print 咗有冇一百個版本。我仲記得嗰陣姐姐仲係憂鬱型，臻姐就燥過你嘅，日日響公司開火，嚇走左好幾個OA，我連佢哋嗰份都要做埋，真係慘過弟弟。」

「盛子臻⋯⋯」

「咪佢囉。靚就靚喇，不過唔係我頂得順嘅女人。係姐姐先叫做頂得到，但都搞佢唔掂。將來邊位搞得佢掂嘅就真係為民除害，我第一個拎份厚禮去拜見。」笑得開懷，把酒乾了，「唔好誤會。臻姐都係我學姐嚟，我對佢絕對冇任何鄙視或者唔尊重。當然亦都冇幻想啦。哈哈哈。」

「所以，原來老大同盛小姐係中學同學？」

「係丫。」給自己添了酒，「嗱。我要講嘅，可以講嘅，都講晒喇。你哋冇嘢問嘅話，不如就起筷啦。講真，堅肚餓。好香噴噴呀。」

「我想問⋯⋯」

「哇。妹妹仔⋯⋯」又放下興奮地拿起了的筷子，笑說，「好。你問啦。」

「你有冇睇過【蜉蝣】？」

「好問題。」拿起酒杯，往彭之南的杯子鏗了鏗，「有～。七少寫咗幾多，我就睇左幾多，算係做佢呢單嘢唯一嘅好處。睇嗰陣就好似做緊一場痛快淋漓嘅愛，好快就come咗。就嚟又come，條友突然話要瞓覺，叫我有咩自己捽掂佢。就係咁嘅感覺。答唔答到你？」

說罷，沒管呆著的三人，K笑得暢快地把好一大堆粉絲撈到自己碗裡去。

小說【文學部，你問我答】#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