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
从一个人身上可以看出他房间的样子,有时反之亦然。
深夜独处,我常会盯着自己房间的某个角落出神。在这个用掉我绝大部分收入赁下的居室里,依然处处充满着上一任住客的痕迹,不需要特意去观察,细节自己就会走进视野中来。
从亲切的房东那里听说,那是一个“做动画的男孩”,在这里住过两年,如今去了纽约深造,“这房子有福的,你将来也会很好!”
对于我这样一个稚嫩的住客来说,他留下的各式生活用具可以说是意外的一大馈赠。锅碗瓢盆、用度电器都已齐备,当初搬进来时,我哪怕只带一床被褥也足以生活了。
安顿下来后,这些前者遗存的器物又有了一些新的意味。不自觉地,我会根据这些来自过往的碎片拼凑他者的生活,像在记忆荒原中跋涉的侦探,做一些管中窥豹的行径。反过来,这些传递到我手边的旧事物又成了某种无言的指导,让我这个刚刚开始脱离群体独自过活的人意识到“正常的生活痕迹”该是什么样子。
而且,随着在这里住的日子渐久,属于我的独特痕迹也逐渐刻入到了房间中去。如此一来,我就又能从这种对比中得到一些启迪:我和他的生活有哪些地方是不同的?房间的哪些部分是他精心管理而我疏于照顾的?和他比起来,我是不是对房间的打理显得不够熟练也不够精心?……虽然我们是在隔着一段时间的箭头隔空相望,但他的影子依然在斗室内和我共生。
比如书桌前墙上那块软木板,上面用图钉钉着几张日常所需的生活信息——水费电费的号码,以及每个月几号要交;家里Wi-Fi的账号密码,又是何时到期……有了这些,基本上不需要和我再做什么交接了。
我想象着他在这块木板前忙碌时的样子,是他安装的吗?除了这些专门留下提醒我这个后来者的信息之外,他还曾经在上面留下过什么?演出的票根?购物清单?随手记下的便签?一首小诗?……
而在我的管理下,这块软木板上其实也没有增添什么重要的信息。
由于正在学习调酒的手艺,所以用白纸写了一份简单的酒单钉在上面,既供我回忆起大致的材料和步骤,也让来客可以按图索骥。除此之外,我还放了一些能勾起回忆的细碎载体,假装成《记忆碎片》的男主角那样,只能靠这些东西想起自己是谁。
前任房客也给我留下了一个几乎不需要再作补充的厨房,烹饪用具、碗筷刀叉甚至调味料都一应俱全。说来惭愧,我本人并不太擅长烹饪,所以看着他特意购置的打蛋器、削皮刀还有炸物专用的长筷子等等,只能怀着感激的心叹一口气。
关于这个厨房,还有另一个细节:住进来一个多月之后,我从调味料中发现了一小瓶50ml装的君度橙酒。我也有君度,我也爱君度,但我却和那位房客在迥异的场合用到了它——小瓶的它是用来烘焙提拉米苏蛋糕的,而大瓶的它则被用来调制“大都会”。
有时候,我会靠在厨房的门框上,一边听壁挂式CD机放歌,一边看着傍晚的光从窗户里洒进来。曾经住在这里的那个人大概也会有类似的时刻。当他踩着梯子把晾晒好的衣服取下叠好后,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去冰箱里取一瓶乌龙茶呢?
我还在门口鞋柜的小抽屉里看到了几张过期的健身卡,在洗漱池下摸到了一盒发蜡,三把不同用途的剪子,以及一个对普通人来说过于豪华的音箱……我猜测他收入不错,品位不凡,能把生活过得有条不紊又充满趣味。
沿着从门口走向窗口的动线,我追寻着他生活的方式。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笨拙迟钝的人来说,管理好这样一方四叠半大的空间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他留下的王国正随着时间倾颓消逝,我只能从最中心的领地开始逐步重建,试图把心灵的疆域重新扩张到他曾经达到的地方。
我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我又希望自己能和他不一样。我呼吸着他的影子,他对生活的热爱,祈祷自己能够创造出一些新的东西——既然不懂烹调也懒得刷锅,那么当一个寄居在北五环的孤独酒保也是一种选择。
他就像一个隐形的老师,在这四十七平米内无言地教导着我生活的方法,直到我的痕迹掩盖掉他的痕迹,直到我可以自如地生活在这座个人的圣所中,抵御窗外的一切。
而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努力经营,大概就是我表达谢意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