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

海內崑崙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崑崙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

崑崙南淵深三百仞。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東向立崑崙上。

——《山海經·海內西經》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高唐賦》

崑崙山是神靈居住的地方，開明獸在那兒看守城門。四月裏他第一次見到傳聞中的巫山神女，因她在山上謀得一份差事。他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渴望，以巡邏為藉口繞城跑了十二圈卻毫無用處。直到吃下一塊巧克力，心之湖終於平息。

對開明獸來說，每年只有九個月，在每一個月，他會擁有不同的個性。四月的開明獸最是多情，迫切想要給予愛。他以為不過是四月病，尚未將這心動當一回事。下班後他悄悄尾隨神女回家，尾隨過整個月，從未讓神女發現。每次神女經過一片樹林時，都會有鳥兒親近她。她也喜歡鳥兒，讓它們停在自己掌心，摸摸它們的小腦袋，與它們說話。開明獸默默捉住那些幸運的小傢伙，買回許多博物學與鳥類養殖的書籍，認真學習與實踐，在筆記本上寫下心得體會。

五月的開明獸變得憂鬱，喪失所有活下去的勇氣。他像往年一樣請長假，準備變成一株更單純的植物。今年他選擇當一棵鴨跖草，在神女家的花園裏，等待神女經過時，衣袂飄飄，拂過他小小的葉子。

六月的開明獸脾氣暴躁，他會變成一隻小蟲，狠狠踩踏神女那被夕陽拉長的影子。

七月的開明獸冷漠堅硬，不停修補心的盔甲。他列出神女的一千七百五十四個缺點，每一個都難以容忍，她簡直足夠下好幾十次十八層地獄。列完之後，開明獸感受到無邊無際的空虛。

八月的開明獸膽小怯懦，渴望被愛，他每晚都在夢中，將神女變成一只海上的小舟，他蜷縮在小舟裏，聽月亮唱歌。

九月的開明獸敏感細膩，女性氣質全部甦醒。他潛進神女家中盜走她的衣裙，化成神女的模樣穿上它們，在鏡子前自我欣賞，讓手指四處探險。

這樣便到了第二年。

一月的開明獸心眼小，擅長嫉妒，他會每晚跟蹤神女的某個愛人，最終也沒弄明白神女的喜好。

二月的開明獸胸懷寬廣，願意接受一切，原諒一切。他原諒了神女的一千七百五十四個缺點，也勇敢擁抱空虛，感覺生命充盈，盈滿於整個宇宙。

三月的開明獸心如止水，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他將神女藏在骨頭裏。

這樣便過了一整年。開明獸不得不承認，他愛上了神女。真愛降臨。他依然每天面無表情地站在城門口，等著神女經過，並不特意看她。神女也從未注意到他，從未出聲打招呼。趁神女的影子還未從他的瞳孔中消失，他會吃下一塊巧克力。

神仙們整日無所事事，便飲酒取樂，閒話調笑，最近他们经常讲到巫山神女。大家幾乎都有一段与她相关的往事，都曾感受到相似又不同的欢喜。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早在很久以前，神女便將自己的心磨成粉末，愛著數不清的人、神仙與妖怪，也公平地給予憂愁。如小貓般蜷縮在你的懷裏，下一秒便會伸出爪子，在你身上留下永遠不會消失的傷痕。可是你怎麼能怪她呢？哪怕只是小小一粒，也是真心。

大家猜測这一次，神女可能想要引誘天帝。天帝是最大的一個神仙，自稱是世間最高主宰，無懈可擊，這次神女可能會栽跟頭。

「挺好的。希望這一次，她也會被別的貓抓傷。」開明獸饒有興致地想像。

這天開明獸囤積的巧克力都吃光了，他去人類的城鎮裏購買。他不喜歡神仙製作的食物，不小心會摻入法術，便沒了他熱愛的橡膠味。他化成人類的模樣逛完商場，不知為什麼，在商場的門口，他會和神女撞個滿懷。

開明獸說了聲對不起，正要離去，神女抓住他的胳膊，說道：「你啊你，總是一臉嚴肅。你難道不想我愛你麼？」

「不用了，謝謝。」

開明獸掙脫開神女，繼續往前，不緊不慢，收腹挺胸。

這天晚上他不停將巧克力塞進嘴裡，直到將巧克力吃完。這天晚上天空星河璀璨，但他的耳朵裏擠滿下雨的聲音。

「今後我該怎麼生活呢？今後我該怎麼生活？」開明獸翻來覆去地想。

夜盡天明時，開明獸終於做出決定，他將昨晚的記憶從腦中抽走、丟棄。然後他像往常一樣去上班，面無表情看神女走過，趁她的影子還未從瞳孔消散時，吃一塊巧克力。

可惜巧克力已經吃光了，昨天為什麼忘了購買呢？

好想吃巧克力。

真的好想吃巧克力。

真的真的好想吃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