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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载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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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那种,时代的不安?

超载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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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疫情结束,我们也回不去了。

1942年,斯蒂芬·茨威格自杀了。

他在《昨日的世界》序言里说,“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不存在任何的逃避,不可能像我们的先辈那样置身于局外;由于同时性的新机制,我们始终和时代休戚相关。”

和时代休戚相关,诞生于1860年代。第一波全球化下的伦敦居民,在床上啜饮早茶,打电话订购全世界的商品,无需护照和购汇就能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人们享受了数十年的和平,从来没有想到过灾难和战争。

直到茨威格最难以忘怀的那个夏天。

1914年的夏天,“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花木茂繁”。一位种葡萄的老农对茨威格说,如果天气一直这样好下去,今年的葡萄收成将比任何时候都好。“人们将来还会想到今年的夏天!”

他的话比预言家还准。一百多年以来的人们都会不断回想这个夏天,但和天气无关。

弗朗茨·斐迪南皇储夫妇被刺身亡,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参战的人们像喝醉酒似的欢呼着向葬身之地走去,钢盔上戴着花环和橡树叶,大街上人声鼎沸,灯光明亮。

作为一个奥地利人,犹太人,作家,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茨威格走过了“地震最剧烈”的地方。1881年他出生的奥匈帝国,已经在地图上消失。故乡维也纳,一座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在他离世时是德国的一个省城。第一次世界大战他支持德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反对德国。《圣经》新约中《启示录》里的几匹马——象征着瘟疫、战争、饥馑、死亡,全都闯入过他的生活。

全球化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消失在索姆河上空。后世的人们往往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意识不到即将到来的战争?那些起床喝咖啡的伦敦人,竟然看不到德国的崛起,大国的复杂联盟,以及萨拉热窝暗杀的“导火索”?

怎么可能?

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最后几年里,我们大多数人和20世纪初的伦敦人无异。在购物网站下单,亚马逊会送到家门口。购买每一代最新的手机和游戏机。投资股票和基金,购买比特币,用Zoom和世界另一头的朋友聊天,在Tinder上寻找灵魂伴侣。

直到关于中美贸易的战争越来越多提到“修昔底德陷阱”;Covid-19重新按国家封闭和分割了“安全”和健康;失事的客机摧毁了一百多个鲜活的人生和家庭;星链、高超音速导弹首次投入战场;火焰并没能完全焚毁布查平民的尸体,他们双手反绑,头上中弹;全球供应链几度断开,饥荒率先在西亚北非爆发;一座具有百年国际声誉的大都会,接连传出求救的声音;经济下行的风险持续升高,咨询“房贷断供”的人数正在增加。

怎么可能?

很多人和我一样,不想掩饰在这个春天里流下的眼泪。我们曾经历了全球化的第二个黄金时代,“春天”的修辞伴随着成长,如今似乎只是被成群结队、纷至沓来的黑天鹅或者说那“几匹马”砸懵了?或者说,用一些心理学、生理学的专业知识,我们就能拂去泪水、恢复到“昨日的世界”?

时代的不安

面对不断升级的病毒的肆虐,“躲进小楼”,也许是被动的,也许是主动的;但“成一统”是困难的——糟糕的心理状态普遍存在。

近期DT财经发布的“疫情封控改变了你什么”调研问卷,共收到2079份有效回答(其中超过8成的受访人因为疫情生活受到了限制)。以10分为满分的话,人们对生活满意度打分,疫情/封控前平均分是7.7,封控后是3.7,从感觉不错直接滑向不及格。

长时间的疫情封控,排在前四位的都是负面情绪:焦虑(43.7%)是最主要的情绪,其次是倦怠(31.3%)、失望(29.9%)和压抑(28.5%)。

“政治性抑郁”也被多次提及:时时刻刻关心动态、数字,关心公共事件中受难的人,同时因为自己渺小无力而产生巨大的空虚感,失去了安全感,也失去了对命运的掌控感。

人不能老是陷在负面情绪里。目前“情绪自救”的办法大概分为三种。一是寻求专业的心理咨询服务。百度指数显示,今年3月以来,上海居民对“心理咨询”的搜索激增。最近一个月,“心理咨询”的热度大概同比上升了250%。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就是从1919年一战结束后开始研究“肯定与破坏”“生与死”之间的张力的。精神分析学说始于游离的、无法估量自身痛苦的内心,弗洛伊德曾在信中写“当你身边的人都像飞虫一样若无轻重地死去,你要怎样去理解超越死亡的真相?”

一是多锻炼,多运动。因为体育运动会促进大脑的各种变化,包括神经生长、减少炎症;还会释放内啡肽,使人精神焕发、感觉良好;也可以令人从压力中分心,转移消极情绪的循环。在上海居家隔离的艺人刘畊宏的家庭健身视频走红,近7天涨粉1千多万人,累计观看人数超5000万,主要原因正是居家隔离导致的运动需求暴涨。

一是依靠宗教的慰藉。广州六榕寺有1400多年历史,数天前在公众号发布推文,以居士和大和尚问答的形式,强调正念正持,安心受道,保持信心。其中居士的提问很有代表性。例如一说“‍‍我们应该如何正确地去看待疫情防控?‍‍我们应该如何来照顾好我们自己的内心?”另一说“了解到封控区里的一部分人,他们的生活可能遇到一些困惑,‍‍陷入窘迫,我们被这种情绪‍‍左右,可能一瞬间、也可能‍‍这一段时间都深深被这些忧悲苦恼所笼罩,‍‍有时候可能就会失去正念。这是不善法吗?”

历史上,东汉末年佛教传入,元明时期民间宗教大盛,都与时代背景相关。

关于瘟疫的痛苦感受,不仅仅是生理层面的。疫情持续存在,和时代的其他“断裂”一起,引起了长时间的恐惧、惊慌和焦虑。人们难免会对自己正在参与建立的世界产生怀疑:是不是有另外一种方式来组织人类的社会?能不能在大灾难之中惩前毖后、找到未来发展的道路?我们相信的东西还够用吗?

山水载道

既然不安总是时代性的,那么在人类的文明史上,肯定不会只有一个时代让人不安。

在那些动荡的时代里,中国古代士人处理负面情绪的办法,看起来别有惊人的效果。

山水诗就是其独特的“解决方式”。诗人普遍处在动乱、饥荒的时代,即使和平时代也不曾得志,痛苦、压抑是相当常见的“感受”,但无论苦难如何沉重,写出的山水诗却总是映照出一种旷达的“治愈”。

陶渊明写《饮酒》,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欣慰。他一生囿于穷困,早年担任一些低级官职,四十一岁时从彭泽令任上弃官归田,此后一直隐居。刘裕请他做官,他闭门不出。他所耿耿于怀的,惟在易朝而已。

他常常饿着肚子,诗句中不乏“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的描述;也有“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对理想难以实现的遗憾。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又是那样的朴素和愉悦,是无尽的困顿和艰辛也不能掩盖的坦然心境。

杜甫写《旅夜书怀》,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丽。写这首诗时,杜甫的好友、在成都担任军政长官的严武去世,晚年的杜甫失去了生活依靠,携家离蜀,想去洛阳,但因肺病、糖尿病威胁着健康,滞留夔州,由于战乱,又辗转到了湖南,到五年后离世也没能再回故乡。

杜甫一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天宝年间“野无遗贤”,他客居长安十余年也没有官做,儿子饿死了。安史之乱后,更开始了“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的人生苦旅。《旅夜书怀》写在他离蜀从渝州到忠州的路上,星空和大地广阔无垠,月亮与江水随时间流逝,在宇宙的永恒里,“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诗人像沙鸥一样孤独而渺小,但并不为此感到悔恨,那是他独立于天地之间的精神写照。

山水和诗人的心境彼此并不孤立,诗人通过体悟和静照,感知了生命与自然山水的融合。就像常建写“四郊一清影,千里归寸心”,四郊之野,千里之内,各种景物,都是一片清影纳入方寸之心;反过来,一切景色只能出自诗人心中。心灵不再是镜子,而是自然本身,是王阳明所言“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

而且,山水在具有可亲近性的同时,又有超越性——既可以赏玩,又长期存在、不能占有。因此,山水更是“道”的形象,它的尺度象征天地的无限和不朽,而人能够借此度量历史之道和自己的精神位置。

山水诗自魏晋乱世兴盛,也大概正是这样的原因:从那以后,凭借山水,诗人可以越过令人不安的历史感,追寻纯粹的时间感,找到可信的经验和恒定的价值。

不得已处,天何言哉

同在4月22日“刷屏”的两首说唱歌曲《上海四月》和《丢那星》,命运完全不同。前者因讽刺和揭露很快被删,后者则用粤语为抗疫“胜利”做了一次最佳宣传。

它们的遭遇实际上已经暗示了语言和现实的“深层次危机”。因疫情延展出来的一系列公共卫生危机,引发了一连串新的危机——地缘政治危机,社会关系危机,已经波及全球的经济危机。无论某时某地“抗疫”的“成功”或者“失败”,全球性的危机和在地性的保护,始终是一对矛盾,对任何一个国家而言都是如此。

茨威格说,“尽管他竭力抵抗,共同的命运还是不可抗拒地把他卷进去。”1939年9月之后,他意识到“造就和教育我们这些六十岁人的时代的结束”,对于他而言,昨日的世界已经彻底远去。

对于我们而言,“昨日的世界”并不是全无缺陷的黄金时代。发达国家的去工业化过程,导致工人阶级的力量大规模削弱。金融和技术推动产业重组,华尔街和硅谷玩家一起动摇责任清晰的劳资关系。财富急剧集中,社会不公平大规模爆发,伴随着生态危机的大规模爆发。

我们就身处在“时代的不安”里,但也不用痛心疾首没了“昨日的世界”。

不过,解决的办法只是寄情“山水”,是不是太犬儒了一些?

直到我看到清人况周颐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

CC BY-NC-ND 2.0 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