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乌克兰人?什么是现代乌克兰民族认同?
谁是乌克兰人?什么是现代乌克兰民族认同?
塞里·叶克切克/文
王立秋/译
Serhy Yekelchyk, Ukraine: What Everyone Needs to Know, Second E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Pp. 16-19。
塞里·叶克切克,乌克兰裔加拿大历史学家,维多利亚大学历史与日耳曼&斯拉夫研究教授,著有《斯大林的记忆帝国:苏联历史想象中的俄乌关系》(Stalin’s Empire of Memory: Russian-Ukrainian Relations in the Soviet Historical Imagination, 2004),《乌克兰:一个现代民族的诞生》(Ukraine: Birth of a Modern Nation, 2007)等。
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在东欧,“民族”(nationality)概念的发展有别于西欧和北美。数个世纪以来,多民族的王朝帝国一直统治着这个地方。与把自己称作某个国家的成员(例如,美国人)相反,罗曼诺夫和哈布斯堡帝国的臣民是通过认同自己的族群意义上的民族(如波兰人、塞尔维亚人、乌克兰人)进入现代民族主义时代的。一战结束时,随着帝国的崩溃,一些族群意义上的民族在民族自决原则的基础上成功地获得(他们往往更喜欢说“恢复”)国家地位。但这个民族国家概念是建立在族群的基础上的,而区分与新国家同名的族群的成员和同属这个国家的其他族群背景的公民是必要的。因为乌克兰取得独立的时间(1991年)相对较晚,所以,在乌克兰,人们依然认为“乌克兰人”或“乌克兰民族”指乌克兰族。在想把乌克兰国家的所有公民(无论他们属于哪个族群)都包括进去的时候,人们往往会说“乌克兰公民”或“乌克兰人民”。乌克兰宪法称“乌克兰人民——所有民族的乌克兰公民”是国家主权的来源,并区分了这个公民民族概念和族群意义上的“乌克兰民族”。不过,近几十年来,说乌克兰语的人逐渐接受了西式的理解,认为“乌克兰人”就是指乌克兰的所有公民。这个语言上的变化反映了公民爱国主义(这种爱国主义基于对国家而非族群意义上的民族的忠诚)在乌克兰的缓慢发展。
但为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理解族群意义上的乌克兰民族的性质,而这个性质也在变化。民族主义者相信血缘定义的有机的、原生的族群意义上的民族,而现代学者则不这么认为。他们已经证明,现代民族是在教育和大众媒体帮助大众把自己“想象为”一个民族的一部分的时候出现的。在东欧,农民的民俗文化是现代民族的基础,但通过爱国知识分子的努力,东欧人民才从拼凑起来的帝国中定义出族群民族,从民俗元素中设计出现代的高级文化(这个高级文化可以起到当代认同的基础的作用)。
乌克兰人是这个进程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因为这个民族国家的现代名称,是直到19世纪晚期——多亏了爱国知识分子的努力——才固定下来的。当然,至少从5世纪起,现代乌克兰人的祖先就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这群人的名字也一直在变。他们起初被称为罗斯人(Rus, Rusy或Rusyny),后又变成了俄罗斯帝国的“小俄罗斯人”和奥匈帝国的“罗塞尼亚人”。19世纪晚期,为寻找一个能够清楚地把自己的人民和俄罗斯人分开的名字,乌克兰本地活动家开始宣传“乌克兰人”这个称呼。乌克兰人源自乌克兰这个地名,意即“边地”。当时,这个称呼就已经被充分确立为指代今天乌克兰中部的地理名称了。实际上,“乌克兰人”这个名称是到20世纪20年代,随苏联内部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建立和乌克兰人在波兰的民族动员而固定下来的。不过,甚至今天,乌克兰西南部和邻国斯洛伐克的几个东斯拉夫人聚居的飞地都还保留着“卢森尼人”这个历史名称。在他们是不是还没有发展出现代族群认同或单独族群的乌克兰人民的一个分支这个问题上,学者们还存在分歧。
也许更重要的是,族群意义上的,作为一个和俄罗斯人分开的群体的乌克兰人概念,是乌克兰活动家不得不争取的东西。俄罗斯帝国认为“小俄罗斯人”只是俄罗斯人民的一个“部落”并禁止他们在教育和出版中使用乌克兰语。苏联承认乌克兰民族的存在并建立了作为乌克兰民族之家的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不过,长期来看,苏联领导人强调俄罗斯人在苏联内部的东斯拉夫兄弟联盟(包括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中的领导地位。结果,俄罗斯人从小就学会把乌克兰人看作自己的“小弟”而不是与自己地位平等的人。至于乌克兰人,特别是在战后时期,国家鼓励他们更认同于普遍意义上的苏联而非他们自己的共和国,还鼓励他们接受俄罗斯的语言和文化。到苏联时期末,逐渐发生的同化已经深深地打入了乌克兰。自沙皇时代起,一部分族群意义上的乌克兰人(乌克兰族)就认为俄语是自己的母语,在战后时期,这个群体的规模变得越来越大。到2001年人口普查的时候,身在乌克兰且认为自己是族群意义上的乌克兰人的人有百分之14.8说俄语是自己的母语。虽然在做人口普查的人那里没有记录,但20世纪90年代一些更加细致的民调表明,一部分人(特别是在东乌克兰)更加认同于“苏联人”而非乌克兰人或俄罗斯人。在1997年的一次全国范围的民调中,在被要求说明自己属于哪个族群的时候,大约百分之27的被访者选择了“既是乌克兰人又是俄罗斯人”这个答案。
在后共产主义时期,现代乌克兰人的族群认同也一直在变。公立的教育系统大大巩固了人民对族群意义上的,以乌克兰语和乌克兰民俗传统为特征的乌克兰民族的认同。同时,政客还发现,语言问题是一个好用的动员工具。在不能解决后共产主义转型期严重的经济和社会问题的情况下,乌克兰的各大政党发现,向乌克兰东部和南部传统上说俄语或双语的地区“征收新税”更加容易。而隔壁的俄国也发现,煽动“要保护说俄语的人不被强迫乌克兰化”的政治修辞有利于解决自己内政问题。实际上,虽然乌克兰和俄国都想把情况呈现为这样一副模样——乌克兰的乌克兰民族认同和俄罗斯民族认同发生了明确的冲突——但其实,双方都在努力加以呈现的,实际上是这样一个痛苦过程:这个区域的人正在努力克服苏联留下的矛盾遗产。隐藏在所谓的族群冲突之下的,其实是新的西式公民社会和强大的家长制国家之间的冲突,而后者,不但代表了苏联的过去和俄罗斯的当下,也代表了亚努科维奇政权渴望实现的理想。
顿巴斯的战争虽然悲剧,却也强化了认同乌克兰国家的、公民意义上的乌克兰民族概念,这部分是因为,叛军公开认同俄罗斯并且经常本身就是俄罗斯公民。从社交媒体和战区发出的录像我们可以看到,乌克兰志愿者和士兵多半也说俄语,这意味着,他们是在为公民意义上的而非族群意义上的乌克兰认同概念而战。至于用把现代乌克兰认同和民主与包容关联在一起的措施来巩固这种新的公民爱国主义,那就要看乌克兰的新政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