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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婭和烏拉諾斯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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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疫情日記

蓋婭和烏拉諾斯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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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晃晃悠悠的車上醒來,忽然被明亮的陽光蒙了眼睛,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忽然變得醉醺醺的,風吹來的溫度時刻提醒我這個春日已經快要老去了。

回想起大概三年前,家人開車帶我在西南地區自駕游,我坐在副駕駛,開著窗,就著蕩來蕩去的暖風一會兒便睡一小覺,睜開眼的時候常常不知身在何處,抬頭是青山綠樹,低頭是流水人家,山山水水千萬重全在半夢半醒間倏忽而過,縹緲又清麗。

很多個全然快樂的時刻都是這樣的,多巴胺在最朦朧的覺察時刻悄然到來,平日里用來清晰認知的框架還未完全醒轉,以致於身體的界線是如此模糊,像是微微敞開的容器,世界那一點隱密的溫柔終於可以洩漏進來。


下車的時候我還未完全清醒,挑了個飯館一股腦地坐進去,和口罩戴得很不標準的老闆娘隨便指了幾個菜,順便提醒她戴好口罩,她用眼睛對我用力地笑了笑,隨後跑回後廚,再出來的時候,口罩已經戴好並且還換了顏色。

上風口那裡坐了一對男女,兩個人分別有一隻耳朵戴著耳機,也許是出自這個原因,二人說話聲音極大,生活裡磕磕絆絆的秘密全都合著風吹過來,我往牆邊靠了靠,閉上眼睛繼續睡眠,想躲過這撲面而來的密集信息。實在沒準備好面對別人的生活問題,畢竟連自己的生活問題都時常面對不了。說笑的,其實只是想保有他人對我來說的距離和神秘感。

直到菜上棄了,我才漸漸有了些實感,食慾讓世界的存在變得真實而有重量。摘下口罩的時候有一點點不安,我和屋子裡的其他人都是。人們的目光總是集中在正預備摘下口罩的人身上。窗子和門都開著,穿堂風每時每刻地直貫進來,大家半瞇著眼睛,帶著些許狐疑地盯著每個進來的人,帶著些許狐疑地保護著眼睛不被灰塵落入。每隔幾分鐘,屋子裡的氣氛會微微放鬆,大家的肩膀慢慢落低,腰也彎了下去,偶有嘻笑聲像是沒繃住一般不小心傳出來。這時就會有人故意用一種剛好讓整個屋子的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對同桌吃飯的人說道,昨天哪裡哪裡還確診了一例。 其他人聽了這話便配合著重又抖擻起來,挺直腰板戰戰兢兢地吃飯。

我很快就草率地吃完了這頓帶著一點風塵味的飯,在屋子裡其他人的目光再聚集過來之前趕快戴好了口罩,然後在注目禮中出了門。

和同行的友人說好去平日裡最熱鬧的廣場逛一逛,預想那裡如今可能比較清冷,結果整個廣場滿滿登登地都是人,甚至比平時還多。下象棋、打牌、遛狗、玩滑板、跳舞、拉琴、打羽毛球、踢毽子、散步,還有幾夥人拿了音響和話筒過來唱歌。一切看起來和從前沒有什麼不同,除了每個人都是用口罩半蒙著面。

我在廣場上找了鞦韆來盪,總是要有些失重的時刻才比較容易快樂起來。鞦韆旁邊就是賣棉花糖的小攤位,碩大的胖乎乎的蘑菇形式的棉花糖,排隊的人不多,大多數人買了也只是放在手裡空拿著,不吃的,很像是某種景觀食物,買來只是看著開心。


夜晚的時候路過醫院,看見每扇窗戶都燈光通明的,我心下一驚,不知裡面有多少人。住院部大門前停著一輛救護車,車門大開著,我不敢細看,怕望見什麼景象後再難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竟還能在世上安然散步這件事。

在家裡的時候,常常思來想去,坐著坐著猛然起身將生活在腦子里翻來覆去地看上幾遍,伴隨著在房子里的疾走,走著走著便發現好像也沒有什麼是絕對不能失去的,但總還是小心翼翼地揣著,兜著,護著,緊抱著,生怕一點點風吹草動將它折損了,想來也是既合情理又有些好笑。

春天的風總是朦朦的,吹著吹著很容易醺醺然,生出些熱愛生活的念頭,徬彿沒有什麼是不可跨越的,甚至幾乎不需要用力跨越,萬事萬物都可順著這和煦的風靜靜地水到渠成。但,醉著醉著就容易想起那句「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一想到此,也就不敢醉下去了,趕快挺直腰板戰戰兢兢地走下去,雖也在心裡笑自己,卻也是真誠地不想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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