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於農村|圍爐·冬日艺文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裏這句話是講食欲(飲食)和性欲(男女),都是關乎人之為人不可逃避的本性問題。 在這兩種基本欲望極端得不到滿足的情况下,往往是人性最赤裸裸地表現出來的時候,而處理這種問題的文學作品亦最能給我帶來直抵內心深處的感動。 在這個暑假我讀過的作品裡面,接下來提到的四本書均以這一題材為重。 書中的背景都是在華人社會的農村地區,一方面因為風俗或物質條件的關係,這一背景更能讓戲劇效果達到極致; 另一方面,書中對風土人情以及當地方言的使用也能使讀者們身臨其境,感受不同地域文化的衝擊。
《厚土》
李銳在他的短篇小說集《厚土》的後記中引用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以總結他的感受,亦是對本書主旨的一種總結。 從第一篇小說〈鋤禾〉開始,李銳就寫了農民們和當時的知青或政治大環境的脫節。 在粗話連連的對白中,北京的政事之所以能吸引農民們的興趣,是因為這勾起了他們對於性欲的想像。 小說裏對性事的描寫配以寫類似願望的戲文,一下就把我帶到了書中的農村世界。
〈眼石〉寫一馬夫在關乎生死的危急時刻烦乱於是否救與自己妻子通姦的“仇人”。〈 假婚〉寫一光棍經隊長介紹和一個帶了小孩的女人結婚,他明知這是騙局,可他從頭到尾最想知道的卻是到底這個女人有沒有被隊長“過了一水”。〈 青石澗〉寫一家境極其窮苦的男子在賣掉父親的棺材錢後才好不容易娶來媳婦,但這個妻子卻有孕在先……
書中每篇小說基本上都充滿了這些一般人難以想像的戲劇性場面,加上作者幾乎每篇小說都用了不同的敘事方法,讓這些主題相近的作品堆在一起並不顯得單調,反而讀起來更像是在經歷情感上的猛烈衝擊。 同樣是關注中國農村的生活,沈從文、汪曾祺等一脈相承的作家筆下的世界雖然也飽含各種衝突,但整體的感覺是平淡的。 李銳(包括後面提到的曹乃謙)則並不嘗試營造一種表面的恬靜,而是要表現出真實生活中人們對於悲慘處境的不甘,對於生理需求滿足的渴望,和對自身尊嚴的一種堅持。
對這些話題的討論,勢必牽涉到中國農村人抱有什麼價值觀的宏大問題。 農村人對於這些問題的考慮很多情况下是不“理性”、不“進步”的。 這些故事裏最原始的驅動力是在生活極其艱苦的農村裏食欲或性欲得不到滿足(和隊長通姦換糧食,光棍終於娶親……),但衝突又產生於這些欲望和他們心中的、來自於歷史和傳統的價值的沖突,比如對女性所謂“貞潔”的要求,對男性的某種想像等等。 這種種衝突構成了他們苦難和欲望交織的生活。 即便不直接談論這些話題的幾篇小說,也是在進行對這種生活的反思:死亡的意義是什麼? 受苦地活下去又為了什麼? 但不管是哪種情景,他們的思考跳不出欲望的驅使和農村千百年來習俗的框架。 所謂“厚土”,我認為也是想表達這種生活是在這片土地上不斷發生的,既說明了他們賴以生存的環境——黃土地,“厚”也強調了人性的複雜和其中包含的歷史、文化、習俗等等方面的厚重感。
《無風之樹》
《無風之樹》是李銳從《厚土》中的一短篇小說〈送葬〉改編出來的長篇小說。 在〈送葬〉中,作者描繪了一個村內富農上吊自殺後出殯的場景。 《無風之樹》補充了其背景:拐老五頂替其兄做了富農,在一個全是殘疾的矮人坪村內,他是唯一的“壞分子”。 而由於這個村子光棍很多,村內出資將一外村逃荒到此的女子暖玉留在了這裡,於是暖玉就和村裡眾多男性有了關係。 出於政治任務,幹部苦根鬥爭拐老五,讓他交代他和暖玉的關係,而拐老五决不這樣做,最後上吊自殺。 這篇小說亦繼承了《厚土》的風格和主題,書中雖然衝突點在政治上,但政治的發展卻是村民們無法理解的。 他們關注的更多還是自身食欲和性欲的滿足以及雖然物質條件卑微卻不惜一死而絕不能讓步的一些尊嚴。
《厚土》中敘事方法已經較為多變,讓豐富的主題更全面地表現出來,《無風之樹》更是讓不同第一人稱不停變換,以故事中出場的各個角色的視角呈現故事(甚至我懷疑有一個是驢的視角),對故事全貌的呈現多有幫助。 在全書開頭,作者引用了佛教、領導人、粗話和拐老五死時板凳的響聲,已經能使我們對“無風之樹”的意涵有所瞭解。 看完全書,我們更能知道這裡的“風”和“樹”在指什麼,或許是政治,或許是一種理想,或許是……
總的來看這兩本書,李銳在山西呂梁山六年的下鄉生活,提供了這些故事的背景,也塑造了作者的一種文學觀。 他知道文學歸根到底是一些文人的想像,他們並不需要日日經受農民們的真實生活,他們筆下的世界也和真實農民的生活太遙遠了。 所以他既不奢望用幾篇文章大談國民性問題,也不覺得這些文章會給他的寫作對象帶來什麼切實的好處; 如他所言,他是在表達文人們的一種“淺薄的驚歎”。 於是他的文章中,農民既不是愚昧無知無可救藥,也不是無限光榮代表了人類最美好的光輝,更少了幾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慨,而是展現了人性複雜的一面,是“人之所以是人,人之只好是人”的喜劇或悲劇。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實為絕佳的總結。
《殺夫》
同樣將故事建構於農村社會的是臺灣作家李昂的小說《殺夫》。 作者這篇小說的靈感來自上海的一則新聞,但因其對上海社會背景並不是特別熟悉,遂將背景移到臺灣。 故事的主人公林市從小喪父,她的叔叔將她賣給遠近聞名、性能力异於常人的屠夫陳江水。 婚後她日日遭到丈夫的性虐待,感到的只有痛苦。 林市對陳江水性事虐待的反抗遭到的只是各種形式的折磨。 不僅如此,她的鄰居將她遭虐待時發出的慘叫解讀為淫蕩,也給林市新增了很大的心理壓力。 種種因素疊加,林市終於用殺豬刀將“丈夫”當成猪,以陳江水平時殺豬的管道將他屠殺……
當然,這篇小說一直被譽為女性主義的佳作。 故事裏不只寫了林市在身體上受到的虐待(性虐待、毒打、不給食物),也寫出了她心理上受到的刺激(看殺豬慘狀),更有整個環境對她的加害(謠說她淫蕩、恐嚇她將遭祥林嫂式的後世報應)……但其通過性的被虐待和食欲的被壓制寫出人在絕境時的暴力, 是更關乎中國社會甚至人類社會的根本問題。
在故事裏,林市的角色直到她殺夫前都很被動。 她在所謂丈夫的眼裡不過是性玩具,泄欲工具,讓她能吃飽僅僅是為了以後能繼續用她泄欲。 她從來沒有從陳江水那裡得到過愛情。 在鄰里構成的鄉村生活裏,她又被各種閒話說是淫蕩的,也就是說大家期待的是她對性欲的壓制。 兩種情况其實沒有把林市當成“人”來看待,交織在一起就構成了她的悲劇,也决定了她最後的行動,讓讀者能對林市的遭遇產生由衷的難過和不平。
將其標榜為女性主義也好,鄉土文學也罷,我認為白先勇對這本小說的評估是更貼切的:“把故事架構在原始性的社會裏來研究人獸之間的一線之隔”,“不留情的把人性最深處挖掘出來”。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
如果前面推薦的幾本書還是與對最底層的食欲性欲的追求稍微有一點距離的話,曹乃謙的這本長篇小說(其實是短篇小說集)實在是這四本裏最直接呈現這一主題的了。 書名來自書中的一曲要飯調:“白天我想你牆頭上爬/到黑夜我想你到沒辦法。”這類塞北民歌是作者在溫家窑插隊時每日耳濡目染學到的,他也毫不吝嗇地將其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 從此我們也能一窺其文學觀:寫人真實的、赤裸裸的欲望要比“無病呻吟”要好得多(曹乃謙說“我認為《光棍哭妻》們比《濤聲依舊》們不知要好幾十倍”)。
在這本書中充斥的是哥哥為了省錢給兒子蓋房而將妻子與弟弟共亯; 兩親家共亯妻子; 委身換利; 兒子因性欲得不到滿足精神失常强奸母親,後因此被父親處死等等等等令人瞠目結舌的故事。 除了情節上的出彩,曹乃謙用的語言也是本書的一大亮點。 如果說李銳在同樣寫黃土地農村時用的方言尚且是經過文學化的,曹乃謙在這裡用到的語言完全就是原汁原味,髒就要髒到極致的,並完全融於對這一地區的描寫的。 配以剛剛提到的地方風情例如“要飯調”,讀者在讀這本書的時候一定是完全進入溫家窑這個世界的。
相較於借寫鄉村生活來文宣自己遠大社會願景的文人來說,曹乃謙無意對這種生活做十分深刻的價值判斷,而是想要儘量忠實地呈現出來。 責備者說,作者只寫食欲性欲是不斷地重複,只讀其中幾篇就可以; 或者說,作者只是在滿足讀者們的獵奇心態。 但如果將本書讀完,我覺得每篇在語言、情節上的新穎,都會讓讀者感到驚喜、感動; 而讀完這本書後,我們或許會發現這個世界上那麼多的主義並不是最重要的,因為這些小說最能感動人的,莫過於對底層欲望最直面的描寫、莫過於知道“別人說那荒誕,真正生活比那還要苦難”後發出的一點“淺薄的驚歎”。
這些書裡呈現的對食欲性欲的渴望(或壓制)是赤裸裸的,而這些故事發生在農村也不見得是偶然的,畢竟那裡的生活條件相較起來是艱苦的,對這些欲望的追求是更迫切的。 同時,農村又是在思想上較慢受到所謂“現代”的影響的,傳統的浸染讓他們很是保守。 這些作品裏呈現的飲食男女之事,既有人在艱苦環境中原始的、本能的一面,也有受種種社會因素扭曲的一面,個中衝突促成了一個個動人的故事,非此不成其為文學。
對這些作品的推薦,可能更多說明的是筆者對這一主題的偏愛,但我同時也相信這些作品並不小眾,並不需要中國的或農村的背景才能進入他們的世界。 但是所談問題之根本、食欲性欲於每個人的不可避免,使得這些作品有潜力成為跨越文化、直擊心靈的感人之作。 能力所限讓我寫出的這篇介紹好像在說只要處理這些主題就一定是深刻佳作,固然不是這樣,優秀文學作品之為此的個中細節還是要請大家閱讀這些作品來慢慢發現了。
統稿|皮特
審稿| Ronnie
圖|來自網絡
微信編輯|張宇軒
圍爐(ID:weilu_fl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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