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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宇航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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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位无家可归者的故事之二 -- Tanya

孤独的宇航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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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阴沉,预报说可能会有雨。从电车上下来,果然开始有零星的水滴落下来,渐渐把路面打湿。等绿灯,过到马路对面,Tanya坐在绿色的牛奶箱上,怀里抱着一只用毯子层层包裹的狗。“还好吗?”我礼节性地打招呼,她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地诚恳:“不太好,又冷又饿,风这样大,天还下雨!”我问她有没有吃午饭,她摇头,我说要不要买个三明治给你,她开心地说好。于是走去附近的7-11买鸡肉三明治,顺便接一杯咖啡。正在研究咖啡机上的按钮,她突然冲进来:“我要去上个厕所!我得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好带着,但是我一会就回来,很快!”我愣了一下,说没关系我等你。买好咖啡出来,果然街转角人去楼空 – 只剩下那个绿色的牛奶箱,侧放着,旁边还有一瓶水。原来人也可以像蜗牛一样,走到哪里都把家呆在身边。原来从街上抹去一个人的痕迹可以这样快,仿佛我遇到她是一场幻觉。

我端着咖啡,坐到那只绿色牛奶箱上。这场景有种荒谬的超现实感,我仿佛踩进她的鞋子里,在等待她的那十分钟里窥见那世界的一角。面前正对着路口处的行人按钮,疫情期间政府将按钮调成自动模式以避免接触,每隔十几秒钟就变成绿色,同时发出嗒嗒的声响,然后又沉默下去。电车不时从面前经过,司机穿着带有银色反光带的橙色马甲,眼睛望向远处。各色的车辆在路口停下又启动,黑色的轮胎转出模糊的影子。有人吸着粉色的饮料,有人背着绿色的书包。同时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无法专注在一件事上,陷在行人,车辆,电车以及红绿灯的流转中,觉得时间仿佛停滞般坐立不安。我像安放在海里的一块礁石,原本流畅的人流在经过我时泛起生硬的浪花。我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不合时宜,涨大得无处容身。想藏进牛奶箱。

牛奶箱放在一条路尽头的转角处,与另一条主路呈直角。在这里看不到那条主路上走过来的人,直到他们走到路尽头转弯,放大的两条腿突然出现,近到几乎撞在眼前。好像他们经过了某种时空隧道,而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生产出的人没有面目,身体只到腰间 – 和我视线齐平的角度。偶尔抬起头,与路过的人对上视线,看到对方眼神里有陌生的疑问。那种无处容身的不安感更加被放大,于是迅速转过头去,盯着远处的一点,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终于等到她回来,带着她的全部家当,还有那条狗 – 装在一个灰色篮子里,裹着红色的格子毯。她连连道歉,开始重新布置她的世界:拿出一只红色的碗,在里面倒上水,是给那条叫Mini的狗的。拿出毯子,叠好盖在牛奶箱上。把行李箱摆在旁边,还有看起来像是睡袋的长条形银色卷筒。她很健谈,和路人不停地打招呼,称赞他们的围巾或者外套。她说自己是昆士兰人,丈夫吸毒,又家暴她,她从家里逃出来,逃到悉尼。在悉尼又被丈夫找到,被打得很惨:“眼睛都快被打瞎掉,额角这里都骨折!“她摸了摸自己的眉角。9周前来到墨尔本,还没有落脚处:”我在等我的出生证明,出生证明开好就可以领救济金,事情就会好起来了。“ 她每天的目标是赚到65块 – 65块就够支付她一晚在旅店的房钱。运气好时,下午五点就可以达成目标。”昨天运气不好,我在这里坐到晚上11点,又冷又饿,我得把Mini托付给另外一个好心人帮我照看,外面太冷了,它吃不消的。“ 今天她早上十点坐在那转角处,到中午十二点,赚到了29块。她说周末最难熬,平时工作日时比较好赚,生意人都很好心。”Some people are nice, some are mean.“ 她说昨天被几个年轻人欺负,骂得她哭。她沉默了一会,重新又振作起来:“大部分人还是很好的。有一个好心的女士给了我一条毯子,又漂亮又暖和,摸起来好舒服!”

她不太与其他流浪者交往,说他们吸毒,很危险。也许使她想起她的丈夫。她没有小孩,与她相依为命的,也许只有那条叫Mini的狗。她很爱它,怜惜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她四岁啦,看起来还像只小狗,对不对?我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捡到她,那时她才7周大,送去给兽医看,兽医还说她活不长!“她调转那只狗,给我看它屁股上粘的黑黑一块:”粘到了口香糖,拿不掉,明天还要去找兽医!“ 没有保险,兽医收费并不便宜,但看她的神气,那只狗的健康比她自己重要得多。”有时候赚到的钱多一点,就可以给她买鸡肉罐头;她最喜欢吃鸡肉罐头!钱不多就只能买便宜一点的啦。“ 她摸了摸它的头。

她打开买给她的三明治,拿出一半吃,开心地赞好吃。她对咖啡的要求更高些,先问我有没有加糖,然后又惋惜不是Cappuccino。 我跑回7-11拿了三条糖给她,她开心地道谢。吃完拿一半,她把剩下的一半重新包在盒子里,放进袋子,留着做晚饭。我心里有些酸,后悔没有多买给她一些。

谈话不时被打断,她要跟经过的人们打招呼,引起注意。她抱歉地看着我笑:“如果他们看到你跟人聊天,就不会来给你钱。”我知道我大概影响了她赚钱的进度,准备起身离开。

走时稀疏的雨点已停,我仿佛重新汇入社会,走在水泥路面上渐渐理直气壮。可心里还是想着Tanya,想她今晚什么时候可以收工。谈话中印象最深的部分是,自己不知道说到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她脸上一直挂着的笑突然放大,说:“I love God! “ 她指指天上。”God is with us“,她低头对她的狗说,又在它头上亲了亲,把头靠在它头上。狗眯着眼睛,微微喘气。

那一刻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穿过。她不孤单,她和她的上帝和她的狗一起,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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