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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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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難辨的瘋狂:我讀《逃離東京審判:甲級戰犯大川周明的瘋狂人生》

蔡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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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瘋狂,有真有假,有些則介於真假之間

2016年夏末,暫時丟掉新幹線,訂了幾個路段的高速巴士,從名古屋,經由東京、仙台,一路慢速移動到山形縣的鶴岡與酒田。

photo by Cathy Tsai

在懷舊日劇「阿信」的劇情裡,主人翁第二次外出幫佣的「加賀屋」,與電影「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おくりびと),都是酒田市為場景。而這裡也是著名的右翼思想家大川周明的故鄉。

走進以山王鳥居著名的日枝神社,還能見到當地的大川周明顯彰會,為其設立的碑文與略歷解說。略歷中被譽為「アジア植民地解放の父」的大川,在二戰後,被關押在巢鴨監獄,是GHQ所列名,必須為戰爭罪行負責的甲級戰犯之一。戰後設立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也就是俗稱的東京大審,所起訴的甲級戰犯中,大川是唯一不具備公職身分者。

photo by Cathy Tsai
photo by Cathy Tsai

大川擁有博士學位,精通多國語言,擁有大學教職,醉心宗教學、印度哲學與日本史的研究;他同時也是右翼思想家與大亞洲主義者,致力於通過行動,及其戰爭期間,作為NHK廣播節目的名嘴,宣揚亞洲復興,與大東亞聖戰的理念,鼓動日本與戰前被歐美殖民的亞洲地區,聯合將歐美的殖民者逐出亞洲,建立一個以日本為主導,在複雜中存有一致性的亞洲共同體與東亞新秩序,對抗歐美文明,達成全世界的維新。

大川在戰前與戰爭期間的立說與著述,始終圍繞著肯定「十五年戰爭」、「大日本/大亞洲主義」、「日美雙方終須一戰」(並預言日本獲勝,但歷史的發展並非如此),因而被戰勝國陣營,咸認為是鼓動日本社會走上軍國主義之路的「意識形態挑撥者」,以及將日本推向侵略戰爭不歸路的共謀。

然而,大川在出庭之際,行為脫序、咆哮,甚至拍打前任首相東條英機頭部的怪異舉動,引發當時國際媒體的高度關注。最終,大川從東京大審中全身而退,成功逃離審判,卻又在離監,入院療養之後,精神狀況迅速恢復,發病與復原的「時間點太巧」、「演很大」與「騙很大」,逃避審判而偽裝精神異常的說法甚囂塵上。

美籍戰地軍醫Daniel Jaffe,是當時承擔大川精神檢測工作的其中一人,他以其醫學的專業,判定大川心智失能,無力為自己辯護,只是,大川在美國CIA所留下的檔案中,則被描述為裝瘋是假,逃避審判為真的戰犯。Daniel Jaffe對大川的精神鑑定,與CIA檔案紀錄相違,且他在此後異常沉默的,承受世間對其鑑定專業的爭議,直到去世,從未與後輩談論此事。

書封取自網路

Eric Jaffe站在為祖父平反其醫學專業鑑定並無錯誤的立場,收集祖父的遺稿、醫學報導與國家機密檔案,並走訪日美各地,訪談祖父與大川雙方的親朋故舊,通過寫作《逃離東京審判:甲級戰犯大川周明的瘋狂人生》一書,試圖更深入解讀大川周明的瘋狂,及先祖判定其精神異常的爭議之謎。


全書以大川和Daniel Jaffe的生命經驗,與當時日本與歐美的歷史背景為經與緯,在各章中交錯著書寫,兩人在家族、國難與時局、戰爭經驗,與術業專攻的形構下,牽動其各自人生的轉捩,及至東京大審的命運交會,與再無波瀾的晚年。

在Eric Jaffe的筆下,曾祖一代因精神分裂釀成失手殺害子女的悲劇,頻繁進出病院療養,是其祖父長年背負的家族傷痛;這樣的傷痛,啟蒙了祖父精神醫學的興趣,使他成為一名精神科醫生;而美國參戰之後,祖父被徵調至歐洲,負責戰地兵員們的精神醫療工作。面對殺戮戰場,與軍旅間普遍存在的精神創傷,使祖父原本從軍報國的心情,由熱切轉為沮喪。

期待歐戰落幕,能盡速返美與家人團聚的祖父,不意的接到奉派日本的命令,在醫病比例懸殊的工作,與解職退伍看不到盡頭,心理壓力瀕臨極限的情況下,承接了大川周明的精神檢測工作,鑑定其心智失常,不適合受審。而祖父卻在鑑定工作結束未幾,火速接到退伍令,踏上返家歸途之際,GHQ則以另一版本的檢測結果,逆轉Jaffe祖父當時的判定,這無疑是對祖父自豪的專業,狠狠的打臉。

至於潛心研究歐亞宗教、哲學與日本史,追索「何謂日本」、「何謂亞洲」,將自己投身於喚醒日本社會各界與亞洲被殖民的區域,以戰爭奪還亞洲人的話語權的大川周明,對國家往何處去的方法,與復興亞洲的狂熱,始終「不瘋魔不成活」,是貫串其生命的基調。盟軍陣營中,曾評價大川為「推動亞洲人的亞洲,最堅定與最具說服力的人」。

大川周明真的瘋了嗎?

預言美日終須對決,且日本必然取勝,亞洲必然擺脫殖民命運,走向復興之路的大川,面對國家的戰敗,無異於自身狂熱的夢想已灰飛煙滅,構築的願景亦無情崩塌。大川喪失了思想上的戰場,戰後也成為階下囚。

在此剛剛好的時間點上,大川被Jaffe祖父檢查出,過往因人與人之間連結的複雜,已有潛伏多年的腦梅毒症狀,正在朝新階段的病程發展,加以充滿壓力測試的監獄生活,使其精神狀態不穩,而在出庭之際舉止異常。這樣的判定,係Jaffe祖父根據其精神醫學的專業,與戰陣間看盡兵員普遍背負精神創傷的經驗,將大川視為需要治療的病人,而非戰犯,故認為其無法為自己辯護,不宜受審。

不過,精神異常即便有脫序之舉,當事人或許仍有試圖保持理性的時候,脫離高壓的環境入院就醫,也不無快速恢復的可能。只是,站在抓戰犯懲罰戰敗國的美方眼中,大川時而對談,有清晰的條理,卻又在法庭上做出異常之舉,巧合的發病時間,與出獄之後復原的快速,很難不讓美方懷疑其實是裝瘋。

為了讓大川重回庭審,美方對他重新進行精神檢測,逆轉了Jaffe祖父自認其專業的判定,但最終沒有讓他回到東京大審的法庭。大川的辯護團,持續以其精神問題,及其思想本來就存在很多矛盾的瘋言瘋語,不足以作為起訴的證據,阻擋控方的重審的意圖。

本書作者認為,祖父當下對大川進行的判定結果,在醫學專業上並無疑義,但其後接受治療,病情從異常中逐漸恢復,也是事實。美方的檔案中,留下了大川為了逃避審判而裝瘋的紀錄,卻顧慮其在法庭上,可能會陳述美國自近代以來,侵略東亞的歷史,使GHQ基於政治的盤算之下,並未讓大川接受審判,防止自己顏面無光。

隨著此後冷戰態勢的逐漸成形,美國需要拉攏日本為盟友,做為其在東亞防線的重要基地,對於發動戰爭的主謀、共謀者,漸採重寬處置,甚至不了了之。

理性與瘋狂,不見得總是能夠一刀切得那麼如此截然分明。對大川周明這樣將自身學問知識,狂熱投注在國家未來發展與亞洲復興的亞洲主義者而言,他的瘋狂真相,究竟是真或假,更是「一個大川,各自表述」,永遠都是「移動的,有問題的論述」。


我想起「雍正王朝」的第43集劇情,與八爺黨共謀逼宮失敗的隆科多,被探監的雍正發現,囚禁在惡臭不堪的馬房。對白中,隆科多在雍正面前,咒罵著說自己發瘋的獄卒,並向雍正告狀:

奴才要是不裝瘋,就看不見您老人家了

寫到這裡我快瘋了,我覺得有人能看到這裡,也應該快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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