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白颊噪鹛
灵魂的事,我向来很感兴趣。初初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之时,某天运气好,我找到许多虫子,大饱口福。还剩一只天牛,我再也吞不下,盘算着不如学学松鼠,将食物藏在土里。当然我没埋,虫子不似坚果庄重自持,气味郁浓,很快便会招来许多空腹小动物。刚好朋友飞近,我便将天牛送给它。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地点找吃的,失掉运气,可能虫子们受惊连夜搬了家。接着我飞去山的另一侧,看到竹竿兀然竖立,一只白颊噪鹛的尸体倒挂其上。
春日气暖,玉米都躺进土里了,漫山可见简陋的稻草人(腹内无一根稻草)和一些发光的彩色飘带。不知为何,人相信这些玩意可以赶走我们,好像也确实有小鸟遭骗,不敢靠近。往种子里下药毒死雀鸟,以尸首示众,也有人这么干,我听父母讲过,但还是第一次亲见,而受害的刚好是我的朋友。
那并非最亲近的友伴,但我与它相识相系,因此,死亡仿佛也在我身边伸了伸爪子。我算是一只心大的鸟儿,离巢前似乎相信自己将永享庇护安乐,还未虑及死亡。朋友的尸骸骇住了我,原来我也不能例外,逃不过。死亡处处可见,终于入了我眼我心,有了清晰的形像。其实,我并非松鼠,不用念念昨天掩埋的坚果将落入谁的腹中,不须太过忧虑。我好像从未储备或收藏什么东西,来往只这一身。死亡就是大脑全部睡去的时刻,为什么害怕呢?
道理虽是如此,我仍耿耿于怀,自然而然开始思索:我们死后会不会有灵魂?揾食乃一天中最大的事,我可没空埋头下来一意瞎想,至今仍未找到确定无疑的答案。
我向许多鸟儿请教过这个问题,从那些有关灵魂设想里,摘取了一些有趣的选项。
一只斑鱼狗说,灵魂并非整体,它如血液,或者如雾气,分散在肉身的每个角落里。掉一片羽毛,拉一泡屎,都会损失一小坨灵魂。此外,不仅是鸟,动物都有魂魄,鱼也有。这样一来,每次它吞吃了鱼,也吃下了鱼的灵魂。树有吗?我有点好奇。当时它没说,我也忘了问。这种观点乍看温暖,实则呆板。因为在我的想像中,灵魂该是轻盈的,像蒲公英,像云。斑鱼狗所讲的灵魂,乃身体的一种属性,就像血液一样,完全飞不起来,也从未想过要飞吧。
一条鱼说它有两个灵魂。一个是鱼的模样,另一个是别种动物,游荡在外。它一直寻寻觅觅,想要变得完整。是这样的,它说它必须先准确描绘出另一灵魂的模样,它才肯回返,到时候,鱼就不再是鱼了,天知道会是什么。它请求我带它去空中看看,感受一下,换个环境或许会有福至心灵的瞬间。那小鱼和天牛一般大,是年轻气盛还是愚蠢?它好像根本不担心我会一口吞掉它。幸好我还挺受用这种盲目的信任,满足了它的愿望。我放它放水时,它气息奄奄,仍未找到线索。对了,小鱼也认为灵魂乃鱼的一种属性,鱼生则魂生。那么,灵魂也会随着鱼儿成长,鱼死了,双魂俱亡。它的灵魂轻逸一些,可飞出肉体,但飞不出此生。
一只蜘蛛也说它有两个灵魂,不,准确地讲,它的灵魂分成两半。在它们蜘蛛死后,一半的灵魂会融入大地,另一半的灵魂将高升天穹。不过,或许因为它们没有翅膀,灵魂入地极易,上天颇难。迁延不去的半个灵魂会速还速失掉往日风格,但仍有执念,想留在已死的肉体里。哪怕尸身已被别的动物吃掉,那灵魂可能还是不愿谢幕,会依附在别的动物身上,扰乱它们的心智。世上许多悲痛惨烈之事,可能都与蜘蛛的灵魂有关。那小蛛真是自大,还说如果所有蜘蛛都放弃织网,世界就会毁灭。它们的细爪子每次轻踩蛛丝,都能调整世界日益紊乱的节奏。那么,只要我吃掉它,世界离末日便更近一步?了不得,谁不想轻轻松松得到这样强大的力量呢?只是小蛛如此坦率与我交流,若是伤害它,外在的世界会不会摇晃我不知,我的世界就岌岌可危了。我没吃小鱼,也因为我已将它视作朋友。
来到山谷之后,我又从渡渡鸟那儿得知北极燕鸥的传说。它们认为雄鸟死了就彻底死了,但雌鸟有灵魂,死后灵魂会飞来这片山谷,是融入土地草木还是随风游荡,没有定论。原来,有一只雄性北极燕鸥在这儿住了好长时间,直至老死,因它的伴侣早逝,灵魂可能寓居此处。真是浪漫,也悲伤,甚至残酷。我不喜欢这种以性别为依据的观念。幸好这只是传说,大部分北极燕鸥并未认真看待。若它们将这传说当作事实,雄鸟与雌鸟之间的隔阂得多深啊,别说爱恋,就连最基本的互相尊重,也办不到吧。
渡渡鸟群体,也有自己的观点,它们认为凤凰创造了所有鸟儿。凤凰为什么失去影踪呢?因为它舍弃了自我的同一与完整,分散灵魂到所有鸟儿体内。只有我们鸟儿死绝了,凤凰的灵魂才能齐聚,它才会再度现身。只是在大多口传故事里,凤凰隐居之前已有鸟儿,它们难道没有灵魂吗?当然,当然,若要追问,每一种小动物的观点都有破绽,有偏向,渡渡鸟的信念令我不安,是因为它在谷中很强盛,支持者众多。
我到达的第二天,有一只红头美洲鹫现身反驳渡渡鸟的观点。它称人类的研究表明,世界上并没有第一只鸟,我们并非“噗”的一声凭空出现,乃演化而来,与恐龙还是一家呢。它的观点是对是错,都可讨论,毕竟迷信人类的说法也不好,但是好多渡渡鸟信念的追奉者勃然大怒,不许红头美洲鹫发言。我觉得在这山谷里,鸟儿们对您的崇拜之情有些扭曲,它们想要高举您,反倒折损了您的形象。于是我也飞出来支持红头美洲鹫,讲明自己的疑问。
一只渡渡鸟说是的,群鸟纷纷附和。理所应当便将数量众多的鸟儿排除在外,排在低我们一等处,我不明白它们怎么做到的。总之我受不了这种贬低生命的看法,据理力争,得到了许多支持,甚至还有半数左右渡渡鸟。看来不必要的魔力正在消散,信念快变成故事了。
一只黑枕黄鹂说,灵魂就像池塘里的水,但不受季节影响,总量不变,每个生灵可分得一滴。世界上的生物数量多时,个体分到的灵魂就会小一点;数量少时,就会大一点。曾经有一片很大的灵魂,安居在一只活了上千年的动物的身体里,后来它分成了十几片,黑枕黄鹂得到其一。因这前世天资与寿命极长,后世的十几个小动物个个都还能快起前世吉光片羽,感应到彼此,甚至能以心传心。我不相信,黑枕黄鹂又说刚巧有几个前世碎片离得不远,它们约好不久后在一栋烂尾楼相聚。
因着好奇心,那天晚上我跟随黑枕黄鹂飞去烂尾楼,果真看到一群小动物。刺猬,蝙蝠,萤火虫,壁虎,鼯鼠,青蛙,红脚苦厄鸟,夜鹭。非常奇怪的组合,它们竟能和平共处,亲密谈笑,我不得不相信它们之间确实有特殊的联系。
那次聚会很愉快,但具体内容我已回忆不出来,快乐的时光常常如此,不知道该如何记忆,最后只在脑中流下温暖但模糊的感觉。大家好像多是夜行动物,晚上精神好,我可不行,中途忍不住打起瞌睡。话语像狗尾巴草拂过来,逗弄我。红脚苦厄鸟那大嗓门,也变得圆润温和,不再像是要扯破什么。而本来细细弱弱的萤火虫,它的声音最是突出。
“……就像穿过密叶,就从夏天飞进了深秋时节,云也停脚不再流淌。它并非一成不变,云颓靡,它会流转。竹象在竹叶上低吟,菜粉蝶在益母草的花前轻唱,西山的巨石轰然粉碎,你们鸟儿敬重的凤凰也会叹息吧。这些景象都可能出现。此外,它也会让荷花摇落露珠,让鸢尾兰分撒笑声;会有人倚着桂花树再也不愿走动,会有野兔不停跳来蹦去。山上的积雪都融化了,如果云上真有神仙估计也会动容吧……”
接着是谁嗡嗡说了两句,你不过几天的寿命,可别乱比喻了,这些风景你看过吗。
“没看过,但当时我确实想到了这些情景。鸽子花和绣球很美,但又算得有什么呢……”
迷迷糊糊之中,我听到过这些话。我醒来的时候,夜已深,小动物不知去向。天亮后我找到黑枕黄鹂,质问它们为什么抛下我走掉,黑枕黄鹂笑得差点跌进池塘里,说那些动物都是它召集起来帮忙完成骗局的,它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前世纠缠。一整天我都在追骂那臭黄鹂,真是的,不拔掉它的羽毛让它落魄成家鸡,我便出不了心头这口恶气。
萤火虫的话仍旧盘桓在我的脑海里,它所讲那比鸽子花和绣球花更美的,那个“它”,到底是什么呢?那一串比喻在形容什么?虽然在骗局里,我愿意相信它的话是真诚的,但我可没那么厚脸皮,在已知自己受骗之后仍去找那萤火虫。可是,怎么办呢,它的声音偏偏在我脑中筑了巢,撵也撵不走。偶尔我飞落枝头休息,或是在草丛中找虫子时,还有很多别的时刻,都会不自觉地念起它的话。待气消尽了,我决定去找萤火虫问清楚,可惜那时它已经死了。唉,和生命短暂的小动物打交道,特别容易出意外,任何事情都没犹豫的时间,朝三暮四可能便是全部内容,不是插曲。
黑枕黄鹂早忘了萤火虫的话,我暂时还没找到别的参加了聚会的小动物,疑问仍未解开。萤火虫的话在我脑中回响太多次,它的音乐与语调、节奏,深深打动了我,胜过任何一首诗。我甚至觉得只有您这样的光辉生灵,才能在“就像”之前,担起一连串比喻。不,萤火虫憧憬的,应该是世上最美的萤火虫吧。有时候我又觉得,它好像在描绘音乐。
真巧,我来到谷中,又遇上了那黑枕黄鹂,它也飞进过这树洞留下一封信。您真的相信那黄鹂讲的故事吗?那天我在洞外无意中听到几段,太夸张了不是吗?至少有一半是假的吧。它擅长说谎,肯定在骗您,想要自己的风采压过别的鸟儿,给您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没错,许多鸟在这洞里向您解剖心事,包括此刻的我,都会不自觉地美化自身经历,希望向您展示更好的自己。黑枕黄鹂很聪明,讲了非凡出身,暗示了英雄事迹,将重点落在它的恋爱游戏上。那笼中黄鹂任性虚荣冷酷,但我们亲爱的诈欺大师仍旧付出真爱,无怨无悔。多好的故事,细想却有漏洞。我觉得它的爱并不真诚。谁会那样贬低自己的对象呢?谁会特意强调“你很平凡甚至庸俗我仍旧爱你”这种事?这与“你很好你值得被爱”是这一样,都在衡量,都在为爱估价。“好”与“爱怜”是等价交换,“不够好”仍换得“爱怜”,这是富有者的大方善举。那黑枕黄鹂说爱侣令它甘愿匍匐,因此有大力量,这赞美的话实乃贬低,倒是以谦逊之姿烘托出自己的高尚与伟大。呵呵,或许它只有小聪明,欺瞒我足够,却难以想像更平等的关系。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这爱情故事全是假的,伤害是假的,甚至根本没有笼中鸟。
我现在拆穿黑枕黄鹂,倒也不是正义萦怀,还是嫉妒它吧,故事讲得太生动了。它骗我去烂尾楼,也花了不少心思,戏演得认真,我早已原谅它。换作我,绝对编排不出那样盛大的骗局。因此我的质疑出于惋惜,或许这漏洞并没我想像的那么严重,您觉得呢?啊,啊,我又能讲出什么来,让您多留意多记忆几秒钟呢?您偏爱哪种故事?或许类型无关紧要,我们所有鸟儿,都是您的碎片,或分身。我们的经历也是您的经历。我并非突然认同了渡渡鸟所信奉的,其实我早已隐约有类似的想法。或许,您自是您,我们自是我们。当我死了,如果没有消失,肯定也不再是我。而您也不再是您。每一刻都有鸟儿死去吧,与您整合。每一刻您都是全新的。想法不是信念,但有时候它真真切切给了我勇气,鼓励我尽可能变得生动饱满,将您填得漂亮些。若再往前走一步,我们又何必回归您呢?您也要回归,归去哪儿我不清楚,那么去池塘未尝不可。说来说去,可能我最认同的还是黑枕黄鹂的观点吧。
好像也不对。或许因为一直凝神讲灵魂,使我渐渐心生厌烦,现在我觉得我们没有灵魂,您也没有。灵魂的事,我好像只在饱腹平静之时感兴趣。平静的时候多吗?我不清楚,那时我也不只思考灵魂,还有别的问题。其实,大部分时间里,可能包括那些坚信灵魂实有的时刻,我都抱着“我没有灵魂”这种想法活着,倒也自在。我不像松鼠那样收埋东西,一身轻松就是最好的。灵魂不是非得存在,那就拂落它,免去束翅束爪。我真的关心自己有没有灵魂吗?我向您说起自己久思不得的问题,本想借着树洞的灵力,找到最好的答案,找到确信无疑。现在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注:白颊噪鹛,雀形目噪鹛科噪鹛属鸟儿,俗称土画眉、小画眉,我老家(川东)乡民就称呼它们为画眉鸟。主要以昆虫和昆虫幼虫等动物为食,也吃植物果实和种子。除繁殖期成对活动外,其他季节多成群活动。善鸣叫,性活泼,频繁地在树枝或灌木丛间跳上跳下或飞进飞出。中国南方常见雀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