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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outsider's look at an Inside Job 門外漢看局中盜

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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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think this was, in fact, in retrospect, a great big national - and not just national, global - Ponzi scheme

(事後孔明,我看這其實是一場全國性大型——甚至是全球性——的龐氏騙案)

                              ——Martin Wolf, 《金融時報》首席經濟評論員

Source: https://zeroanthropology.net/2018/05/25/documentary-review-inside-job-is-still-relevant/

看《呃錢帝國》,聽到這句說話,差點從椅上摔下來。不是因為他說得誇張,其實挺貼切,只是記得那一年,枕邊人也作過類似評語。她不是什麼經濟師、分析員,她不過是一個經濟讀到A Level、大學主修語文,平素不看財經版不炒股票的女子。而我卻是又拿了BBA、MBA,曾經在網絡狂潮時參與製造泡沫,繼而又在商學院濫竽充數的疑似knowledge worker。

我記得,那時我O了嘴,多年功夫就給一句說話刺穿。今天,我又一次O嘴,不為什麼,只因為世間亂象,原來都是舊酒新瓶。

財金界中人看《呃錢帝國》可能笑死,因為太表面,太簡化,那些CDO也好、違約掉期合約也好,要麼不是太複雜,要麼就是他們根本也不知道賣的是什麼,所以笑死。局外人看,可能會哭死,哭自己多年辛苦賺來的血淚錢,隨着迷債而迷失了。對於我這頭金魚缸「塘邊鶴」,這紀錄片其實是一套驚慄片,讓我回想當天的歇斯底里,也惶恐下場浩劫來臨之時,究竟如何自處?

AIG 事件簿 Source:https://www.mcclatchydc.com/news/nation-world/national/economy/article24529894.html

看着影片的第三部分「危機」,思緒立即回到二○○八年八九月之交那場金融風波。記得當年不斷傳來美國次按危機的消息,可是經歷了七年資產、房地產螺旋式貶值的香港人,對這樣的新聞多少有點盲目。九月初聯儲局宣布接管「兩房」——房利美、房貸美,大家好像還未察覺事情的嚴重性。九月十五日,中秋節翌日的補假,上網看《紐約時報》,看到一篇A.I.G. seeks $40 billion in Fed aid to survive 報道,向來後知後覺的我,立時感到大事不妙。念了兩年MBA,所有的理論早已還給教授,當年的同學不是進了投資銀行,就是加入對冲基金,而我就只停留在網上買賣兩三手股票而已。不過那兩年的皮毛知識,讓我知道保險公司往來穩健,加上人壽保險生意跟賭場做莊差不多是穩賺的生意(當然總有例外),而AIG可不是just another insurance company那麼簡單。要是AIG守不住,其他金融機構不太會撐得住(也是事後才知道原來真的是做了「莊家」,賣的是掉期合約)。

也許是好運,九月十五日假期休市,開市之後兩天,雷曼兄弟還未倒閉,香港跟美國的距離——地理以外還有文化的距離,市場尚未完全消化AIG接管一事,我就趁這空檔悉數沽清手上股票。然後,the rest is history。

雷曼事件苦主在香港抗議遊行 Source: BBC.com

花了這麼大的篇幅,是想說明這紀錄片對很多人來說,不是一般原野動物奇觀,也不是《絕望真相》那樣的宏觀。二○○八年的金融海嘯對於每一個香港人來說,無論是金融從業員、監管機構、大小投資者、以至旁觀者都是有着切身之痛。如今繼續在中環營營役役,每次看到雷曼事主鍥而不捨的抗議,儘管那噪音確就連辦公室的玻璃幕牆也給穿透,心裏總是寄以無限同情。我想金錢損失固然打擊甚深,可是給自己信任的人或出賣、或誤導、或欺騙,那種傷害才難以彌補,而這樣的控訴便正正是《呃錢帝國》的主題。

Matt Damon 與 Inside Job 監製 Audrey Marrs, 導演 Charles Ferguson Source: Zimbio.com

也許有人會覺得《呃》的取材、敘述甚為偏頗,其實這是所有媒體報道的必然;而且影片題目早已說明了編劇、導演、監製(都是Charles Ferguson一人)的議題,就是想說明這場「海嘯」根本就是一場「監守自盜」的把戲(難得內地約定俗成用了《監守自盜》作片名,也側映本地片商只圖嘩眾的作風,是繼The King's Speech後又一翻譯劣作)。既然作者的意圖如斯明顯,看到影片不斷突出「賓架」貪婪好色自私、鞭撻布殊政府賴皮卸責、責難學術界財金界沆瀣一氣,那就不足為怪。至於找來Matt Damon《無間道風雲》的「鬼佬版劉健明」旁述,解構一場「內鬼」攪局的陰謀,不知有心抑或無意,確也是神來之筆(當然也跟他個人的政治取向有關)。

接近兩小時的「紀錄」長片,無論如何將「海嘯」成因簡化,對於財經layman來說,還是容易會「資訊超載」。既然影片分成五個環節,我也東施效顰,把筆記依着五個關鍵詞分成五份好了﹕Asymmetry、Fiduciary、Cronyism、Representation和Déjà vu 。

Part I: Asymmetry 資訊不對稱

讀過經濟、財經、會計之類的朋友,對資訊不對稱(information asymmetry)一定不會陌生。由於交易雙方未能完全掌握有關對方的資訊,擁有較多信息的一方便能藉此謀取最大利益,並使對方的利益受損。教科書上常見的例子,就是販賣二手車的經紀,一定比潛在買家更了解某部汽車的狀况。更常見的例子,是酒樓、茶餐廳、麵包店、菜檔等店舖所售賣的食物是否新鮮上乘,就只有店主才知道,顧客只能「估估下」(就像最近本地日式食肆出現的情况)。對堂而皇之的金融機構,消費者滿以為間間都是「靠得住」,加上市場過度集中那幾間大集團,要是銀行存心隱瞞,消費者根本就無甚選擇,這正是《呃》批評甚力之處。《呃》片引述藉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前任首席經濟師Raghuram Rajan的研究,指出「海嘯」前夕美國金融界的報酬與風險極不平衡,銀行家從銷售中便能收取可觀的即時回報,卻毋須為長遠風險而負上任何懲罰,此等冒險的行為,足以破壞其機構以至整個金融體系。

"You're gonna make an extra $2 million a year, or $10 million a year for putting your financial institution at risk. Someone else pays the bill, you don't. Would you make that bet? Most people on Wall Street said, 'Sure, I'd make that bet.' Professor Frank Partnoy, Source: IMBD

資訊不對稱的情况,往往會形成了道德風險(moral hazard)。道德風險的成因,背後又有一套代理理論(agency-principal theory)的架構。簡單地說,擁有資源的委託人(principal)將資源交託予代理人(agent)去管理,由於代理人有效地控制了資源的運用(也就是某程度的資訊不對稱),便產生了足夠誘因去過分冒險,為自己謀取最大利益,並損害委託人的利益。具體地說,一眾投資者/存戶就是委託人,把自己的資源/財產交予基金/銀行等代理人進行投資或管理,然而代理人在開立戶口往往已取得報酬,而損失卻完全由委託人承受。《呃》片訪問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的 Frank Partnoy教授,他說得生動﹕「要是你一年內可以多賺二百萬美元、甚至是一千萬美元,卻可能令(聘用)你的銀行冒受風險。只是這決定不用你來付帳,自然有人替你付帳,那麼你要不要下注?大部分在華爾街工作的人會說,肯定!我一定會賭!」

Part II: Fiduciary duties 信託責任

有了「委託——代理」的關係,自然便有信託責任(Fiduciary duties)的問題。來到這個概念,已超出了經濟、金融的範疇,進入了法律的層次。講到法律,我是門外漢中門外漢,不便胡亂解釋。為了行文方便,姑且參考《維基百科》的解釋。信託責任不只是簡單地由財產擁有的一方,將之交託予受託人管理;其根源在於這關係中的一方知道自己容易受到他人的侵害,於是誠心信任代理人的協助、保護和建議。而受託人則要履行守信、盡責、忠實等義務,確保日後妥善歸還財產。更重要的是,受託人在受託過程中如有出現與其本人的利益衝突(conflict of interest),或利用其身分而獲取利益,均需要被問責。這樣概念很抽象,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信託關係,就是每位打工仔的強積金,都交託到一位 trustee手上,將由trustee負責監督基金管理人進行投資。看來很是高深的道理,其實香港人卻不見得很陌生。大家小時候總試過當過班會財政,又或是在學校的興趣社團做過秘書、財務之類,雖然還未至於要成立信託人去託管同學的班會費等,大家總算從小而學會什麼叫誠信、守信和忠實。

Lloyd Blankfein 接受國會議員質詢片段

《呃》片中Carl Levin議員質詢高盛總裁Lloyd Blankfein﹕「你將某些證券出售予客戶,接着便賭這證券的價格會下跌,同時又沒有向該客戶披露有關情况,這樣是否有利益衝突?」 Blankfein回答﹕「在提供市場(market-making)的背景下,這不算衝突。」看到這樣的畫面,我想就是當那班會財政的小學生,也懂得明辨是非,也會義憤填胸的。

走在中環街頭,看到雷曼事主抗議,看到其他人的麻木,也難怪,我也麻木了;兩三年前海嘯席捲全球的恐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銀行前線小職員按上頭指示去執行而遭起訴,真正設計、推廣、分銷「有毒」產品的負責人卻可以繼續微笑。

PART III: Cronyism 任人唯親

看着集編導監於一身Charles Ferguson的履歷,覺得跟自己的背景有點相似,算是在商界學術界之間游走的knowledge nomad,經常變換工作和行業,通常是自由身,間或參與創業。當然分別還是蠻大,「費先生」的顧問客戶公家有白宮、國防部,商界就有蘋果、摩托羅拉,做學問在栢克萊和麻省理工,還有創辦的公司叫FrontPage,賣了給微軟,絕非吾等可比。可是就連費大哥這樣出色的跨學科、跨界別人才(要是香港通識教育可以培養出一個半個費先生的人才,我們納的稅才算沒有白花),來到這「呃錢帝國」面前,還是一個被排除在外的局外人。

時任財長保爾森,聯儲局局長伯南克,紐約聯儲局局長蓋特納 Source: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10/10/08/movies/08inside.html

影片提醒觀眾,美國的金融體系最高層,財政部、聯儲局、以至各大小智囊的顧問,都是來自類似的社群,曾經服務某某投資銀行,又或曾任教某某大學等。彼等憑藉權力位置和群帶關係,影響政策,把持立法,逐步撤銷銀行金融業監管(deregulation),令業界得以蓬勃發展,不只朋輩(cronies)有所得益,自己也直接或間接撈到不少好處。Ferguson不厭其煩,不斷重複個別人士其言其行。影片中Ferguson單刀直入,向曾任小布殊政府副財長的David McCormick提問﹕「處理這次危機的人正是高盛的前任總裁(指財長保爾森Henry Paulson),也是有份導致此危機的主要成員之一,你不覺得很有問題嗎?」McCormick答道﹕「喂,我想可以持平一點說今時今日的金融市場是無比複雜的。」這一剎那,我忽然發現特區各主要官員的表現,就是跑到The West Wing當上白宮群英,也是毫不遜色。

近閱《郎咸平說:誰在謀殺中國經濟——附身中國人的文化魔咒》一書,郎教授指出美國政府制定了「反壟斷法」,以嚴刑峻罰迫使美國企業重視信託責任,使職業經理人替社會創造更大財富。沒有在美國真正生活過,姑且聽取權威所言。那末就算美國政府高層真是「圍威喂」,至少還有民主體制互相制約,也有制度化的法律守住公平競爭底線。可是香港這地方,卻愈來愈變得one-sided,雞蛋就連跳起來撞牆的機會也沒有,只得乖乖縮到小孩的高度,默默等候胡椒洗禮。

Part IV: Representation 代表權

William Ackman "Inside Job" (2015). Source: IMDb, https://www.imdb.com/title/tt1645089/mediaviewer/rm2197193472

談到代表權(representation),似乎又走入了政治學的世界。不過這不是選舉的代表權,而是董事會的代表權(board representation)。香港師承英國,公司管治亦是以英美模式(Anglo-Amercian)為本,控制權相對集中在為數較少但持股量高的股東手上,董事會則由管理層任命,權力亦相對集中,而小股東因其總持股量較低,通常較難籌集足夠票數任命董事進入董事會,是以小股東的代表權(representation)也就難以建立。董事會以外,還有審計委員會和薪酬委員會分別負責內部監控和釐訂管理層薪酬,確保公司的權力制衡。《呃》片訪問了對冲基金經理Bill Ackman,他指出董事會成員往往是由企業的總裁所挑選,以至公司管理層的行為失去了有效的制約。即便公司經營蒙受巨大損失,管理層依然毋須問責,往往還獲發放巨額薪酬、花紅等,唯獨金融機構的客戶、交易對手、甚至小股東要承受管理層犯錯的成本。

身為香港人,提起代表權這個詞語,真的百般滋味在心頭。先說公司管治,本港企業發展歷史其實不長,除了少數老牌洋行和銀行,今天手執牛耳者,大都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奠基,再在八九十年代乘着英人撤出的空隙而急速增長。同樣地,這些本地大亨的發迹歷程,可參閱《地產霸權》一書,不贅。然而這批白手興家的富豪,以家族式資金起家,也繼續以家族式手法管理旗下公司。如是者本地的小股東的代表權,也往往受制於控股量大的家族。董事會內就少有聽到個別股東的聲音,更遑論影響決策。

Part V: Déjà vu 既視現象

村上春村除了雞蛋、高牆外,還有「無止境的既視現象」 Source: https://www.taaze.tw/usedList.html?oid=11100639447

第一次接觸déjà vu這名詞,是大學狂啃村上春樹作品的時代,《失落的彈珠玩具》如是寫「無止境的既視現象:(déjà vu:雖第一次看見卻覺得以前曾見過似的一種記憶障礙現象)」。事隔幾年,再次聽到這名詞,是奇洛李維斯在《廿二世紀殺人網絡》裏,洞悉OS出了問題,那黑貓app竟然reload了兩次。

「優良的醫療制度、優良的教育、低罪案……總之就是適宜安居樂業的地方」是冰島?是港島?

看《呃》片時,忽然覺得自己是發了水的奇洛李維斯,看到冰島給金融海嘯衝擊後的「世界末日與冷酷仙境」,銀行紛紛倒閉,失業率在半年內上升三倍,那便是一種「無止境的既視現象」。也許是一九九八年那一輪金融風暴的創傷引發的聯想,更切身的是開卷時冰島大學經濟系教授Gylfi Zoega形容祖國的幾句話:「優良的醫療制度、優良的教育、低罪案……總之就是適宜安居樂業的地方」,那一刻,我想起香港。

樓盤傳真之The Hamptons 巡禮

影片中段把觀眾帶到一處叫Hamptons的地方,距離紐約市兩小時的車程,目下皆是賓利、保時捷、林寶堅尼,私人飛機、附有直昇機坪的遊艇,附有高球場和沙圈的頂級豪宅,旁白是這樣的:「他們不只要買一間屋,他們要五間;他們想在Park Avenue買個昂貴的頂樓單位,還有想要私人飛機」。這又是另一次的「既視現象」,那地方不叫Hamptons,也是H字頭的,叫Hong Kong;香港好像也個地方叫Park Avenue,中文叫柏景灣;至於那些超級跑車,沒記錯,以per capita計算,香港也是數一數二。

Epilogue 尾聲

Source: https://documentarylovers.com/film/global-financial-meltdown/

沒有看《呃》片之前,以為這片又是純粹以嫻熟電影語言來包裝民粹話題的作品。細看之下,發現人家奧斯卡還不是省油的燈。影片真正要鞭撻的是美國財金界的無窮貪慾,已經蠶食了現代文明社會的支柱,從而侵犯了道德風險、利益衝突的天條。有着這樣的前提,《呃錢帝國》獲獎是實至名歸,因為它不是為簡單的捍衛財富、資產,而是為了捍衛文化的內核。同時,也明白為何當年歐美傳媒,不叫這危機做「海嘯」,而叫它financial meltdown,是一場金融市場的熔解。因為要是只是一場海嘯,儘管威力驚人,所到之處無堅不摧,禍害始終只是一時。然而核融解的浩劫,卻不止一剎,而是慢慢地滲到土壤水源,侵害一代又一代人的福祉,那是真正的核融解,是市場經濟、以至現代社會的「核」心價值的融解。

(原文標題:〈門外漢看局中盜 《呃錢帝國》呃的又豈止金錢〉,刊於2011年4月3日 《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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