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7:李伯伯的悲劇
邱坤良論文提到在淪陷區劇運中非常活躍、卻在戰後「下落不明」的李六爻,使我從深層記憶中猛然想到那時候(我七歲)爸爸跟李伯伯在客廳興奮地講到報上的打油詩,第一句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三個字是「李六爻」,跟著約略記得是:「身材高比電燈梢,平常愛唱張公道,導演劇評一手包」。「張公道」是什麼,我不知道。他活躍於戲劇活動兼寫劇評,是邱文提到的。李伯伯身材高大肥胖,來我家總愛高談闊論,評點時事。戰後我家搬去北平,他那時也帶著家小跟去,仍然是我家常客,但名字已經不是李六爻了。1948年父親舉家從北平移居香港,李伯伯也來了,但家小留在大陸。李六爻易名李書唐,並以趙宋的藝名參加長城公司的宣傳、編劇、演員工作。他在香港的職業生涯並不得意。1960年,他女兒中楟從北京來香港,既是投靠也是陪伴父親。從此常見兩父女在一起進出。中楟在香港念了一兩年書,就考進邵氏的演員訓練班,改藝名李婷,與邵氏簽約,拍過《山歌戀》等影片。那時我在上海書局任編輯,邀李書唐寫一整套的「歷史小叢書」,他文筆流暢,書寫得好,賣得不錯,稿費也使他能夠勉強維持生計。後來我辦《文藝伴侶》雜誌,邀他寫小說,也寫得頗為精彩。1966年大陸爆發文革,香港左派出版業停止出版被大陸批判為「封建主義」的歷史書,他的小叢書就無疾而終也。
李婷在邵氏半紅不紫,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委屈,吃了什麼虧,於1966年8月28日,在邵氏宿舍自縊而死,留下一句遺言:「親愛的爸爸,您要活下去」。李伯伯沒有參加女兒喪禮。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長吁短嘆。大陸發動文革,他無法與北京家人聯絡。沒有工作和收入,沒有了李婷的薪資,他生計顿成問題。四個月後的1967年1月,李書唐也跟着女兒懸樑了。我與午馬的爸爸馮承璧伯伯一起辦了他的後事,送他下葬。我接收了他大量的沒人要的藏書。
在李婷喪禮上,作家陳蝶衣用她主演的幾部電影片名串了一幅輓聯::「一曲山歌戀,原冀芳流萬古,從此年華珍黛綠;數灣鱷魚河,緣何魂斷三更,竟將歡樂損青春?」在李書唐喪禮上,友人婁子春撰一輓聯就絕了:「父女同命,有人殺人不見血;戚友咸悲,天道籤道終須還。」婁伯伯在靈堂守護這輓聯,防止被取下。而這輓聯終於不見有報紙刊登。婁子春寫此輓聯,不知有何依據。但既無報紙登,就在此留下懸疑吧。
李書唐飽讀詩書,熱衷戲劇,博古通今,關注時事,客廳中他往往語驚四座。他最得意是以李六爻的名字在汪政權下「導演劇評一手包」的時代,但戰後不僅未能延續他的事業,甚而還要隱瞞自己這段歷史。他在淪陷時期真做了虧心事嗎?我想他不這麼認為。然而大勢所趨,個人如何抵擋?他在香港從影、寫書也不得意,文革更切斷了他與家人、與他關懷的土地的聯繫。有學識和才華的人,落得這樣悲慘結局,在大時代中當然不止他一個。只是因為同我家的關係,在此記上一筆而已。
至於參與汪政權時期重要演出的劇運人士,是否與重慶的抗日政府暗中有聯繫?在中共地下黨領導下的文藝界有採取怎樣的自保措施?我不確知,不過隨後在我九歲那年的家庭突變,卻使我略感當年淪陷區人政治處境的複雜性。
(文章發佈於2021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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