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谷的日与夜 · 一段车程
【一】
每周四的夜晚,是我逃离现实钻进日记本里宣泄自我的时间。但最近几周,这一习惯被加班彻底替代:那座印在画册上的双子塔办公大楼,直通云霄,享受着整条街上普通的土黄色住宅们的仰视,作为本区建设领域内冉冉升起的新星,它傲慢而又肆无忌惮,每过五六层便扭动一下躯体,玻璃的外壳手握光束,耀武扬威地催促着人们尽快将它建成。它没收了我的日记本,推迟了我的睡眠,当周五的闹钟拖着我一路疲惫地走向工位时,我两眼空洞仿佛忘记带上脑袋。身旁的淼姐拍了拍我,说:“结构专业下午需要参加项目评审会议,咱们今天下午没有新的工作安排了,一起跟着他们旁听吧。”
下午两点,冬日的阳光布满了电梯厅,明亮而宁静,阳光糅杂着尚未从大脑里完全飘散出的睡意,笼罩着我,一种难得在工作时间拥有的舒适感猛烈地迸发开,仿佛这趟出行并非是一场会议,而是一趟早于春的春游。
事实上,对我来说,这趟出行确实与出游无异:会议是专为结构专业开设的,作为建筑专业的我与淼姐只是旁听的参会者;在我与淼姐两个人中,淼姐作为项目负责人,需要对各专业及环节的沟通都进行把控,而我,只是跟着她来开开眼界而已。这么想着,我干脆不把朦胧的睡意从脑中赶走了,带上它,下午的偷懒发呆时光应该还有很长。
【二】
在北新街与东翔路交口的人行道上,我们四人停驻脚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融雪的天气格外寒冷,我在马路道牙边一上一下来回蹦跳,淼姐正在看一本打印装订好的小册子,上面有她用荧光笔标出的重点,结构两位同事站在她身后,指着她的笔迹讨论着什么,那些我并不太懂的词汇:“叠合板”“Q4得分”变成了萦萦雾气飘在我的眼前。
“咱们已经打车了吗?”结构张工问道,
“不用打车,施工方的李工来接咱们,应该快到了。”淼姐回答。李工,噢,我记得他,之前经常来办公室询问图纸的那位,是一名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精干的男士,留着头发一律向后梳却并不夸张的背头,眼睛很亮,透过玻璃镜片依然炯炯有神。
一辆车底部沾了不少泥点的黑色小车缓缓开到了路边,车窗落下,里面的人正在挥手,我们也跟着一起挥起手来。张工拉开了前排的车门:“我比较胖,我坐个单座。”剩下的我们三人也嘻嘻哈哈钻进了后排。小车的内饰也是黑色的,如同李工的穿着一般简约利落,车门“砰”地一声关闭,座椅旁的音响逐渐清晰了起来,是伍佰《挪威的森林》,一首少年时代常听到亲戚或老师用作手机来电铃声的歌曲。淼姐坐我旁边,她的脚踩在后排凸起的那个棱上,我又向车门方向挪了挪,“没事、没事,不挤的。”她赶忙说——美好的阳光、熟悉的歌曲,就连这略微拥挤的座椅,都让我想起早已久远的与家人出行的亲切感觉。
车呼呼地开了起来,低低的引擎声铺垫在电吉他下,那金属弦声更加明亮,随后鼓点也跟了进来,一步一步,朝我不知的终点进发。大家互相挤着,车内一团和气,又有一些安静的尴尬。
【三】
张工率先打破了这种微妙的氛围,转向李工问道:“冬季这么冷的天气,咱们这个地方还能进行混凝土施工吗?”我想起来以前在结构课上学到的,混凝土浇筑后需要在一定的温度及湿度环境中养护,不然会影响整体强度。我竖起耳朵等着。
“能。我们工地上早就买好电热毯了。”李工很干脆地说。
“电热毯?给混凝土盖电热毯吗?”张工惊奇道,
“是呀,冬天太冷了。唉,我们以前都提前买两吨煤屯在工地里烧,一烧起来就暖和了,现在不让烧煤了,只能盖被子了。”我想象着那一床大约两米长一米多宽的电热毯在动辄便一层几百平米的混凝土上一张张努力盖过去的样子,忍不住在心内感叹:真是奢侈。
“那听起来我们项目的施工进展如火如荼啊!”张工调侃,
“何止如火如荼,咱们这个项目已经是昼夜不停了,”李工目不转睛开着车,“工人们连过年都没有休息,大年初一休息了一天,初二就继续干活了。”
“那周围居民还不得投诉你们?”——全世界的工地施工起来大抵都是一个噪声,夜间来往不绝的渣土车声,加上混凝土浇筑时那犹如机械巨兽一般的低吟,在夜间它的穿透力尤为强劲,附近居民的大脑都与之共振。曾经在凌晨一点,我一把抓起手机拨通了淼姐向我支招的市长热线,激动到声音都有点颤抖地说:“我要实名举报家门口附近工地的夜间施工问题!”但当夜噪声依旧。
“当然投诉了,唉,但是投诉也得施工啊。”
淼姐听完转过身冲我笑了笑,也许她也是想到了之前我们一起讨论投诉工地的事。当时我抱怨投诉无用后,她又传授了另一招经验,就是小区居民们团结起来,轮流着给热线打电话,“一直打,还是有用的。”不过我们项目附近的小区居民大概怎么打也没有用了,因为随后李工就说道“经常被投诉,城管都要住在工地上了。我们每次被投诉就停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睡着了,就继续干。唉,工期太紧了没有别的办法,”他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只知道有人一直在投诉,不知道是谁在投诉。”
“那肯定不能让你们知道啊!”我们几乎同时喊道,“不然这电话打得也太危险了!”
我想到自己那天半夜冲着电话大声喊出的“实名举报”四个字,后悔自己真是年少轻狂,感慨不已。
【四】
车内又回到了先前的安静,只不过那种和气变成了细微的焦灼,汽车的前后排,像一条不明显的分界线,提醒着我们,彼此是施工与设计不同的两方,同时也是建设者与普通市民的两方。这座尚且开工没多久便已在催促着封顶的形象工程,侵占了周边居民的天空与阳光,侵占了我的睡眠,也侵占了李工与工地上所有人的日与夜。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令我与李工之间这条分界线可以淡一些,那便是我们曾在不同的时空里做出一致的选择:投入这一行业,在高周转的传送带上以“忍耐”换一口生活的饭吃,忍耐噪音、忍耐浪费、忍耐每一个项目工期的咄咄逼人。
汽车在丁字路口前缓缓停下,我回过神来四周打量,身边是一条新开通的马路,宽阔而笔直,栽种着同一品种一般高的小树苗,它们套着绿色的篷布,和周边工地脚手架上支起的挡板一个颜色,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相似的混凝土盒子从视野的左侧一路复制排列到了右侧,它们和我家门口的那些盒子长得很像,和公司对面的盒子们长得也很像。
“网上最近有个词,说中国是基建狂魔,真是基建狂魔啊。”李工笑道,
“基建狂魔,”张工说,“背后燃烧的可是无数工程师的生命啊。”
我很想配合他的话笑一笑,但我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