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 彼女無姓氏
這實在算不上開心事情,但確實刻骨。
這日他大讚我:「不愧是我們曹家的兒媳婦」把我噁心壞了,彷彿把我硬生生的從自由結合塞進了兩姓締約的蓋頭裡,枯坐血紅色的新房,被一身嫁衣抹去個人屬性,而通稱為新婦。
我的憤怒一瞬就連回小時候的畫面裡,父親也曾在我得到什麼名次獎勵的時候誇上一句:「不愧是我王家的女兒。」
一樣的讓我噁心。
我不懂一個甚至都難以準確說出我所在年級班級的人,一個不知道我具體生日日期的人。
如何大言不慚的在我的努力被實體化的時候衝出來邀功,彷彿我的一切個人成就都理所當然,只因為冠上了他的姓氏,佔用了他的精子,繼承了他的基因。
這種天賜的傲慢讓小時候的我啞口無言,甚至於對日夜輔導我的異姓母親感到羞愧,我何以能撕毀身體的一部分還回這些根基,以剝離出單純的屬於我的努力的部分。
因我的作為似乎都在為這個與生俱來的父姓貼金,而變了味道,我擰巴著希望不愧母親的教導,又痛恨父親把我拉出去炫耀,驕傲而憤恨地做著王家的女兒。
我知道最初的父母是相愛的,母親帶著當時女孩能被支持到的高學歷,和家庭的負累遇到父親對她的百般呵護,於是丟盔卸甲。
我想母親是尋求書本中那些純粹的愛,愛的是當時的父親這個人本身,步入婚姻時也曾希冀自己會是父親近旁的一株木棉,幻想著如何共擔風雨、共享朝露。
沒有過計較他的家庭,甚至沒有深究過他的本身,以愛驕縱,以為能將心比心,可惜她學過的物質守恆在愛情世界裡似乎沒有正解。
日月拉長,愛與怨交織成父親現在的樣子。
我想母親應該會在某些喪偶式育兒的時刻,想到那個推著單車,陪自己在操場上一圈圈漫無目的吹風望月的男人,如今怎麼會變成現在這麼面目可憎。
或許他本來就是這樣,只是被風月蒙蔽了。
脫口秀演員豆豆說女人談戀愛後就開始期待「戀人一起共同變得更好」,但是追求女生時候的男人已經是最好了,甚至已經是超長發揮了。
女人在自以為找到依靠的同時,可能也是悲劇的開端。
也或許她也在原生家庭的痛苦裡無意識自毀,在身後默默推舉家庭前進的時候被遺忘光華。
她可曾後悔過,這個逐漸被夫家埋沒的姓氏,不過亦來自於上一個父權勉為其難的施捨。
他曾和我半開玩笑的說,在古代我應變成曹王氏。
我聽了也只覺得憤恨悲哀與深切的無力感,若父權系統要建立在這些脆弱的姓氏之上,要以隱去女性的姓名來維繫,要以刪除女性的建樹來維持,讓女性淪為一個後綴,一個附屬,一個隱去的背景。
而男性則理所當然的享受這個姓氏中一切的附屬來撐腰,以不辱沒這個姓氏為己任,百家姓中的一個個竟让我覺得與女性毫無關係,只是一個短暫的載體。
縱然成就卓越如居里夫人,被熟知的竟也是她丈夫的姓氏,又何況在人類歷史長河之中未曾留有足跡,卻不斷延續血脈的千萬女性呢。
縱然時至今日,我明明可以打趣的誇回去:「你也不愧是我們王家的女婿。」
但我竟對自己的姓氏也覺得羞恥,沒來由的從天墜在我的頭上,我便命定於這個家族了,學業工作再如何也不過是得益於祖墳的一縷青煙。
想成為多重宇宙裡貼著兩個眼睛的石頭,作為石頭本身被把玩愛戴,尊重欣賞,嗐,不過這石頭也是分門別類呢,想着那人本只看我被風化的奇妙而愛不釋手,旁邊卻衝上來一個指著我說這可真不愧是靈璧奇石!
我想大可就爛在這亂石堆裡,被風雨再消磨百年,直到化成煙灰,碾成泥土。
我不知道應如何讓別人看到我自身,剝離我的姓氏,甚至抽離我的皮骨,只看到我這個人,我的心,我的話,我的情感……
要來的尊重還算不算尊重…求來的平等還是不是平等。我竟也茫然無措了。
有時候也覺得糾結這些屁事無用,覺得給這樣的未來誕下後代無用,給這樣的世界繼續坐一位勤懇的新婦無用。
無用無用…困在一堆長足的無用裡,看周圍因對未來失望而決議不孕的,因對男人失望而堅定不婚的,還有一群如我一般有自由之思想,又有純粹愛情祈願的人,要何處安置呢。
舒婷說「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我對腳下的土地,蔓延的根系,不知所措。我覺得亙古的血脈似乎並沒有容納過我,沒有容納過我的母親,和千萬年來沉默的女性。若我的根系能更深遠些,能否與這些女性勾纏在一起,咀嚼疏解彼此的痛,再體會抒懷彼此被壓抑的時光呢?
不必等到幽怨枯死化成厲鬼的時候再吶喊了,何況女鬼竟還得要是美貌年輕的才行。願我透過彼之目光能看到自己,也祈愿能看到文字背後掩藏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