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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驹桥田野笔记 202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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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趟去马驹桥的时候约了一位工友周日访谈,结果周六上午发消息来问能不能下午就过去,给他买一包烟,再给他的手机贴膜买单。为了表示诚意,我答应下来,扒拉两口午饭就匆匆赶往马驹桥。

大哥姓张,见面的时候说起他还有一个室友,原本也想来参加访谈,结果听说没有钱,酬劳只有寒酸的一包烟,就说什么也不肯来了。大哥说,什么都有行情行价,接受采访就是得给人一两百,大家都清楚,所以一般都不肯白访谈。因此,虽然今天开始了第一次访谈,开了一个好头,但未必之后都会那么顺利,付费访谈的要求给这项研究带来不小的经济压力。

大哥1992年生,山东德州人。当我问起他的姓名时,他愣了一下,说“化名行吗”,我说为了研究方便区分人物,最好还是真名,但请放心个人信息绝对保密。他说自己叫张某志,可是后来我打开微信转账页面,上面显示他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腾”。显然,工友们对这方面仍然持有高度警惕,不希望透露太多。

张哥中专没读完,辗转各地打工,2020年10月来到马驹桥,一直呆到现在,中途也回老家帮父母干干农活。他与室友合住一个单间,图清净,每天三十块钱日付,一个月干零活的收入有三四千,钱紧的时候吃包子馒头,宽松时吃盖饭和面条。张哥不打游戏,也不买彩票和赌博,日常的娱乐就是看小说、刷短视频。

在马驹桥的活,无论是有店面的中介,还是站着招人的中介,几乎都是经过好几层的抽成才到工友们手里,起码经两手。工人们通过互相交流、网络、经验,对行价都是心知肚明,一听就是三四百的活,报价却是两百多,这就明显被中介抽了不少。大家只能从抽得不太狠的中介手里找活干,“中介是最赚钱的”。

最让张哥难忘的一件事是刚买没几天的手机被偷了。当时他攒了挺长一段时间的钱,买了一部华为手机,心里挺高兴,“也怪我防范意识不强,太显摆,跟好多人说了换了新手机,被盯上了”,结果一天早上睡醒,他特意塞在枕头底下防偷的手机竟被偷了。报警没有用,他只能自认倒霉,先用老的备用机顶上。这口气他缓了大半个月才缓过来。“这是我最生气的事了,以后我不在马驹桥呆着了我也会一直记得这事,太可恨了。”

马驹桥人不仅偷手机,还典当手机典当身份证。这是大部分赌徒的专利,欠了赌债还不上,就把手机当给手机店换几千块钱,身份证不太值钱,只能当五六十,想赎回去就得按日付利息。

“马驹桥会让人堕落沉沦”,这句话是张哥脱口而出后又特地嘱咐我别写进去的,“太负面了”。张哥对所谓的负面事物和现象很谨慎,不希望传递出来,这大概和今年暑假一大波记者和自媒体人涌入马驹桥,产出的文字和视频把马驹桥妖魔化了有关。虽然张哥嘴上说对马驹桥没有什么感情,但也能明显感到他对网络扭曲了马驹桥这一现象的不满。

张哥对未来的打算并不明确,他在等一个机会,也许指的是一个好工作的机会,但我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具体的访谈记录不在此放出,将会融入到最终的硕士论文中,敬请期待)

访谈结束后我和张哥分别,他回宿舍,我看时间还早就继续去街拐角站着观察。

看到一个新面孔的女中介,但听她的吆喝感觉很熟练,很放得开也吃得开。“小伙子们,找工作找崔姐,崔姐人老又丑,没钱,找工作的多照顾照顾我喔!”崔姐自称人老又丑,但实际上打扮得很时髦,灰色连衣裙,黑色打底裤和黑色漆皮高跟鞋。她估计五十岁左右,脸上布满细纹,皮肤黑黄,化妆技术也一般,芭比粉的口红,粉底不均匀地糊在脸上,淡黄一块白一块,两颊下侧是黑黄的皮肤原色。

中介要的就是主动。从身边走过一个人,崔姐就热情地招呼“找工作吗小伙子”“地铁公交安检一个月六千加”。这时一个光头笑嘻嘻地凑上来,假装偶遇,“哎哟小仙女!来,抱一个!”说着张开手臂作势要抱,崔姐嗔怒着朝光头的大肚子上打了一拳,但很明显收着劲,没有用力。周围人都哈哈一笑。

马驹桥的女性中介不少,而且都相对年轻。在这样一个男性主导的劳动力市场,女性在其中的周旋就更需策略和技巧,尤其具有让人厌恶的中介身份。应该说,女性中介在马驹桥势必要忍受男性的调侃或性骚扰,但另一方面也需要以此来和工人们打好关系,来维持自己在市场中的地位不被孤立。然而,女性中介也并非无底线的忍让,之前一位女性中介和一个老头因为一双劳保手套起了争执,店面门口站了不少人看热闹,女中介大喊“找工作的找我,不找工作的别看热闹”。一个男的回嘴“看看怎么了”,女中介把眼睛一瞪,恶狠狠地说:“这是我们家的地儿,看看就不行!”男的咒骂了两句就离开了。也许,在这块地盘上讨口饭吃,就是要有不惹事也不怕事的性格,才能免于被人欺负。当然,关于女性工人和女性中介在马驹桥的角色,还有待以后深入考察。

崔姐终于看上我了,过来问找不找工作。我说我干日结的,她轻蔑一笑,开始很熟练地给我算账:“我给你算笔账啊,你住宿一天二十,吃饭五十,买烟要钱吧,喝水喝不喝,你干一天的活两天就花完了,一个月下来三四千块钱累死累活的。我这个月结保安安检,钱多还轻松不累······千万不要干日结,日结攒不下钱,保安能赚钱。”她突然话锋一转:“有对象没有?”我说没有,她一笑,“那就干地铁安检,小姑娘多,好找对象,你自己找个对象回去就是给你妈省一百万。”

她看我还是兴趣不浓的样子,反其道而行之,开始历数日结的不堪。“你看你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你干日结?那都是体力活,累得要死。马驹桥我知道的就死了四个,两个男的一个女的,还有一个小孩,猝死,劳累过度。还有两个,太累了趴在栏杆上休息,睡着了从楼上掉下去死了。千万别干日结。”

旁边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站了很久,开口问我:“你多大岁数?”我是2000年生人,二十三了,但我还是往小里说,“二十,高中毕业”。大叔说:“别在这儿呆着了,回去复读吧。这么小不要呆在这里,呆久了······”他正说着,指指脑袋,意思是脑子会出问题。“你现在智商有八十分,呆两三个月你就只有四十分。你看,这里的人的神态都不一样,你看穿的鞋穿的衣服。”后面,就是这位六十年代生人的老包工头,怀着这个岁数和职业特有的优越感,凭借他的“过来人”的经验,大谈特谈他从学徒干到能揽几千万的建筑活计的广阔人生画卷,最后力劝我好好念书,实在念不下来就去当兵,好歹退伍费有几十万云云。

四点半,我听从大叔的劝告,回学校复读了。

今天第一次访谈,很顺利,但经济压力的阴影依然若隐若现,如果想要研究能持续下去,就需要来自专门基金会或公益组织的资助,用爸妈给的生活费做研究总归不是办法。所以在最后,希望有熟悉田野调查资助计划有门路的朋友能联系我,很需要这笔钱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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