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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北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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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极光的那一夜,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欧洲同学不像我这么激动

樊北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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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前查看手机,发现朋友发来了一张极光预测的图片。不可能吧?图片里,极光带粗重而深广,像一匹掉在地上的布匹,尽情铺展在亚欧大陆的广袤土地上:北至位于北极圈内的斯瓦尔巴群岛,南至奥地利、中国的北端,统统都被涵盖其中。

怎么可能呢?通常来说,只有在北极圈以内的地区才能观测到极光,但我还是将信将疑地走到窗前,刚一举起手机,就不由地惊呼了出声:天啊——!

1

第一次见到极光是特意去“追”的,从挪威首都奥斯陆乘火车曲折北上,一路走到了位于北纬69度02分的特罗姆瑟,才终于在雪和雪的间歇里见到了绚烂无比的极光。彼时才十月初,北极圈里的雪却早已下得大而绵长,硕大的雪片扑簌簌落下,缓慢、凝重,像苏联电影里的慢镜头。而极光则绝对是暗夜里精灵,萧索的荒原因为它的出现而被彻底点亮了。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极光原来是有声响的,哗——哗——那声音听上去像谁正小心翼翼地淘洗着河沙,实际上则是磁场间作用的结果。哗——哗——我其实是先听到了异响,然后才意识到了有极光。在北欧人的神话里,武神瓦尔基里正穿梭于战场,一场战斗即将打响。

由于镜头快门可以在单位时间里收集到更多的光线,所以打开相机其实是更好地发现极光的方式。我总和大家开玩笑说自己是“北极光猎人”,其实不过是因为我爱拿着相机对着北面的天空晃呀晃。至于我们平常看到的那些色彩绚烂的极光摄影作品,也很少是裸眼观测到的结果。肉眼看到的极光其实发白,并且伴着微微颤动,和B超图像很像。

但在镜头下,极光却完全是另一番光影:淡绿、草绿、灿黄、艳粉、深紫……它竭尽所能地绚烂着,跌出了人们想象力的边界。时而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将远天划为裂帛;时而体态轻盈、翩然振翅,只留下飞过的痕迹;时而金刚怒目,亮得剧烈,时而菩萨低眉,淡得透明……说它瞬息万变或许过于轻俏了,但也的确是在须臾之间,这个孤独的星际旅人已经行走了数万年。

2

这一次见极光是偶遇的,北半球的4月初,太阳正全力以赴地朝着北回归线大步流星,黑夜总是来得很迟,并且越来越短。从概率上来说,极光在此时的不期而至是极小概率的事件,它仿佛将我带往了时间的最小一处分岔,也让眼前的这片夜空愈发恢弘盛大。

刚开始时,极光是亮粉色的,像余韵未散的晚霞,但它们毕竟不同,一个逐渐消散,一个持续生长;后来它是蓝紫色的,像被水晕开的英雄牌蓝黑墨水,它们或许相似,一边执着于记录,一边抵抗着时间……但我并不总是这样幸运的,有好几次专程去看极光,不是赶上阴云密布,就是赶上暴雪弥天。大自然仿佛最顽劣的孩童,它永远不顺着你的意思走,你越是追逐,越有可能失望,它有它自己的脾性。

每一次见到的极光也很不一样,或者说,它的魅力偏偏就在于它的不可重复。不同纬度、季节、时间、天气之下观测到的极光迥然不同。我忽然想起西川的诗,想起他说“这陋室冰凉的屋顶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对,对,就是这样,我们怀着虔敬的心抬头张望,却一次又一次地震惊于大自然的神奇伟力。愉悦揉杂着恐惧,惊讶推搡着惊喜,置身这广袤的夜空下,我们常常感受到一种生命的短促和个体的渺小,这样的瞬间常常让我们丢失了词语。“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想到这,我忽然来了兴致,连忙喊来好友,大家切肉吃酒,静夜闲话,守着极光舞动的窗口把盏。

“来,敬无垠的宇宙,我提一杯。”

3

我在看到极光的第一时间就把消息分享到了群里,然而身边的欧洲同学却反响平平,并没有显得太激动。

“你们以前都看过极光吗?”

“没有啊,这太少见了。”

“但你们都不开心吗?”

“开心啊,这太少见了。”

大家无法理解我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开心,就像我无法理解他们为何如此不为所动一样。于是大家依旧按时睡下,不再执着于向北张望,而我则踞守一处窗口,关掉所有光源,几乎从天黑看到了天亮。

细想一下,为什么我会如此激动?这显然和我一直以来所接受过的文化教育是分不开的。从小,我们读到的古诗中就充满了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它是“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的气象,是“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的怅惘,是“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松快,是“客亦之夫水与月乎?”的空阔。而代表着空间的“宇”和言说着时间的“宙”,构成的不正是纵横四方和古往今来吗?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我们鲜少把自己视作一个孤立的坐标,而常常自视为天地广宇中的一环。生命固然短促,但万古长风和一朝风月却是永恒的。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现代诗人洛夫在《与李贺共饮》中也有“喝酒呀喝酒,今晚的月,大概不会为我们这千古一聚而亮了”的表述了。西方当然也有“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但那面向毕竟是窄的,它指向的只是未来。

至于绘画中,这种例子就更多了。西方的风景画着力表现空间,画家站在某一个固定的角度展现目之所及的透视关系,并不通过想象和整合对景象进行意象化处理,而中国的山水画追求的是流动的空间形式,人们描绘山水,同时也寄寓着自己的情感。

所以眼前的极光对我来说,绝不只是象征好运的“欧若拉”,看一下就心满意足那么简单,就像我也永远不会懂,在萨米人眼里,极光与他们的祖先和灵魂世界究竟有着怎样紧密的联系。

天地万物像是文化的显影剂,在某一瞬间,它把同样吃披萨、喝咖啡、看爆米花电影的我们区别开来,而文化又是如此神秘和玄奥,很多时候只能让人会心一笑,却难以用语言为它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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