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症
她刚走进电梯,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头脑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片白色的光。她喘不上气来,耳边如同打雷一样轰隆作响,过了一会,她才分辨出那是自己的心跳。她拼命大口呼吸着,眼前像蒙了一层薄雾。她感觉自己像是忽然掉入水中,像是快要溺水的人一样四处乱抓,想拼命抓一根救命稻草。
想喊,但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噎住了,喊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遮蔽一切的白雾才慢慢散去,她勉强恢复了呼吸,心还在狂跳,耳边却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您没事吧?”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整蹲在电梯的地上,一手高抬着紧抓扶手。那声音来自于一个年轻女子,细细的眼上涂着淡蓝色的眼影,手里抓着一个与之相配的淡蓝色皮包。关心地弯腰看着她:“您脸色很白,是哪里不舒服?需要帮忙吗?” 她赶紧摇摇头,站起身来,在女子的诧异眼光中,急急地冲出电梯,向门外跑去。
外边阳光明媚,马路上人来人往,正值下班时间,人们神色疲惫而严肃。她被人流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去。等缓过神来,她沮丧极了。这种恐慌多久没发作过了?她以为这只是青春期敏感的一种症状,因为荷尔蒙的冲动,偶尔发作几次,等心智成熟,就不会再这样了。当时自己的心理校医也很肯定地说,这只是个阶段性症状。可如今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怎么还会?.....
忽然,她觉得自己双手空空,这才发现,包忘在情人那里。肯定不能就这样回家。她只能鼓足了勇气,转过身,抵抗着河水般往前冲的人潮,像一只为了生存逆流而上的鲑鱼,迎着激流蹦跳着,挣扎着.......
情人见她回来,有些惊喜。她大口喘着气,跌跌撞撞地冲到床边,抓起自己的包,就往外冲。情人温存地拉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了?这么慌张?” 她皱了皱眉:“我只是回来拿包。” 情人扯着她不肯放手:“别忘了给我发信,我会一直等。” 她的眉拧得更紧,不耐烦地应付着:“嗯嗯”
出了电梯,她惊讶地看到,刚遇到的那个淡蓝眼影的女子,还站在那里,淡然地看着她。她心跳突然加快,深吸了一口气,躲开那紧盯着自己的眼神,僵硬却快速地朝大楼的门口走去。那女人动了一下,然后快步向她走来,拦在她面前。
她惊慌地抬起眼睛,正好撞上那淡蓝眼影下恶狠狠的眼神,一个跟刚才柔和语气截然相反的阴冷语调一字一顿地传入耳中:“你这个婊子,竟敢勾引我的男人!我全看见了!你真不要脸!穿得倒像个贵夫人,却做这种勾当!”
一刹那,她身上的血几乎凝结,耳朵被这几句话震得嗡嗡作响,身体像掉入了冰窖一样,只顾不停喘着气:“您说什么?” 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她猛地推开那个女人,全力向大门冲去。街上的人虽然多,好在中间还有空隙。她凭着自己苗条灵活的身体,还有大学时长跑运动员的底子,在空隙中穿梭。这时,她脑子一片空白,只凭着一种生物的本能,拼命逃跑。
下了地铁,又打了车。她精疲力尽地回到家中。客厅里小孩银铃一般的笑声传过来,家里保姆正在带着女儿玩耍。另一个负责做饭打扫的阿姨也迎上来:“太太,晚饭已经做好了。您要不要先喝碗红枣莲羹汤?” 她茫然地转过头。
“红枣莲羹汤。每天回来喝的那个?” 阿姨重复道。
“哦,好,好。” 她疲惫地点点头。
换上柔软贴身的家居服,卧在宽大的客厅中央巨无霸一样的真皮沙发上。她的思绪才慢慢沉静下来。那个女人,恶魔一样的双眼,嘴里吐出肮脏不堪的语言。她被抓住了。不,没有,那女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住址。她逃掉了。
想到这儿,她还在微微发抖的身体终于平静下来。她觉得心情蓦然轻松了,恢复了往常优雅自如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丈夫回来了。她照常去拥抱他。接着,阿姨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桌上花瓶里的鲜花刚换过了,是她最喜欢的百合,洁白无暇,配着红色的玫瑰和大片的细长绿叶,在大厅明亮的灯光下吐出淡淡的芳香。保姆带着肉嘟嘟的女孩来跟爸妈亲热一下。这女孩大笑着用肉乎乎的小手抱住她的脖子,嘴在她脸上乱亲,留下黏答答的唾沫,她心里升起一股柔情。
丈夫也凑了过来,抱起女儿,转过头来,看着她,声音轻柔:“感觉她又重了。” 她心里涩涩的,好像流动的蜜糖中泛出一些酸涩的味道。女儿身上芬芳的奶味,让她贪婪地嗅个不住。她似乎又恢复了一些力量。
吃饭时,丈夫淡淡地问:“你怎么心不在焉的?今天去哪了?” 她心里一惊,手紧紧捏住玻璃酒杯,咽下一口红酒,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哦,今天.....我今天跟琳达去做了桑拿,逛了下街......”
说完,她不禁微微皱眉,平时都会事先想好充分的理由。今天过于惊慌,竟忘了准备借口。只好拿好友来搪塞一下。但万一,丈夫打电话跟琳达求证呢?....应该不会的。丈夫平时很忙,自己的事都忙不完,一般不会管她。而且,他爱她,尊重她,给她充分的信任和自由。
想到这,她脸不由得热起来,心中羞愧万分。神色更加紧张和不自然了。好在丈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吃完,边放下手中的餐巾,边说:
“明晚市长在香隅酒店有饭局,只请了几家,到时候我让秘书来接你。”
“好的” 她赶紧说,露出温柔贤惠的笑容。丈夫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去了。
第二天晚上的饭局,照例是满桌醇香的美酒,颜色搭配得典雅,又让人胃口大开的一道道菜肴。女人们精致的妆容,耳边,腕上,脖颈,手指,缀满了闪着晶莹光芒,珍贵的钻石,珍珠。穿着端庄的服务生们彬彬有礼,井然有序地上着一盘盘菜。
她小口地啜着红酒,感到男人们热辣辣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脸上打转。她穿了一件玫瑰红的套装,微卷的长发像闪亮的瀑布一样垂在肩上,虽已年过三十,皮肤却像瓷娃娃一样在灯下泛着淡淡的白光,嘴唇微翘,如初盛开的玫瑰一样,诱人采摘,眼睫毛垂下时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抬起来时,含羞带怯的眼神沉静温婉,让有征服欲的男人蠢蠢欲动地想一亲芳泽。
她漫不经心地啜着自己杯中的红酒,耳边掠过男人们的谈笑:
“不愧是‘白鲨‘ ,又大赚一笔。’”
“那当然。白鲨可是黑白两道通吃啊,厉害得很!”
“对了,客不能不请啊~~ 老地方。。。”
“商界白鲨” 是人们给丈夫起的外号。他为人精明能干,不管在商场还是官场上经验丰富,又如同鲨鱼一样冷酷无情。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怀疑地悄悄瞅了身旁的丈夫一眼。他依然是那样容光焕发,下颚硬朗的角度显示了他过人的坚定和心计。眼神沉稳冷静,他正在不慌不忙地沉着应付着人们的称赞戏谑。
结婚六年,如今她重新审视丈夫,觉得他如同狮子一般,散发着王者的成熟气息。恍惚间,情人那瘦削苍白的脸庞交错而过,眼神虚弱,身躯瘦长无力。她不禁奇怪,当时怎么能看上他的?
她的生活富足。丈夫赚钱能力很强。她有个肉球般可爱健康的女儿,有在风景优美小区的别墅,家里保姆,阿姨包揽了所有家务。平时,她看看书,画点画,或跟好友逛街,看电影,桑拿,健身。日子过得平静而让人羡慕。
但过于平静的日子所产生的枯燥,让生性喜欢浪漫的她,心如同锅中烧的水,虽然表面上依旧平静如常,但随着下面火苗的慢慢烧灼,已经渐渐泛起小小的气泡。只需稍微再加点热度,就能沸腾起来。而那个不得志的青年画家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她在逛画廊时遇到了他,得知自己喜欢的画是他的作品,便很欣喜地跟他交谈。几次的会面,他教了她几次画。在一次去他家看画时,不知怎么,他的嘴就碰上了她的。她无力抵抗,任由自己乖乖女表面下的小野兽冲了出来。
她本来就是没什么主见,而顺从的性格。画家成了她的情人,但她却逐渐不怎么喜欢他了,因为他是那样胆小无力。很多时候,她对情人很不耐烦。几次之后,她有点厌倦了,想跟他分手。而她的恐慌症就这样在电梯里发作了。
正当她在托着酒杯遐思时,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吓得差点把它扔掉,好像手机突然变成了一只咬人的蝎子。旁边的丈夫也注意到了,停止了交谈,侧脸看了她一眼。她嘴唇有点发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对他挤出一个微笑:“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迅速抓起手机,连着化妆包,努力保持着正常的步伐出了房间。
一关门,她全速冲向卫生间,差点把走廊上一个送饭的服务员撞倒。她哆嗦着按开手机,再次确认,上边的新信息只有一行:“昨天让你跑了。如果不想让你老公和其他人知道,给我打2万到这个账号。。。’ 她心中一阵如同坠入深渊般的失重感,接着,被闪电击中一般的痛感滚过全身,让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她的恐慌症又发作了。她如同困在梦境之中,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周围一切又慢慢恢复。她咬着牙,打开自己的网上银行,转好账,然后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回房间的时候,正看到丈夫在门口焦急地往这边张望,“你没事吧?去了好久。” 她摇摇头,努力保持着脸色的平静:“可能吃了什么,有点拉肚子。” 丈夫没说话,眼睛紧紧盯着她,尖锐的目光好像要刺穿她的内心。她不由得露出一丝惊慌。丈夫却紧抱了她一下:“你如果不舒服,我们就早点离开吧。一会儿就走。” 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那个蓝眼影的女人!她恨恨地想。
随后的一周时光,如流水般滑过。一切如常。情人给她发的炙热的信息,她看也不看,快速把它们删掉。
她很累,想放松下来。但就像一把剑,用细细的头发丝吊着,已经被自己愚蠢的双手亲自挂在了头顶上,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全然大笑,放松,而是提心吊胆,时时等着那把剑什么时候落下来。她听精明的丈夫谈到商界竞争的时候,说起过人心的欲望,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永远不知道满足。她紧张地等待着。
果然,短信又来了,这次是10万。。。。她没有那么多钱,丈夫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她除了看书画画,什么都不会。自己的账户里一共2万多作为平日零花钱,现在只剩不到两百。这一个周,好友约她去购物,桑拿,她只有拒绝。她从来没觉得这么窘迫过。
她打电话质问情人,情人那期期艾艾的语调暴露了一切。她在心里把那个阴沉沉的瘦弱画家用剑刺杀了一千遍,他们这是合着伙敲诈利用她。她以前太慌张了,才受了骗。这次无论如何,不会再给他们钱。他们知道她的住址电话又怎样?没有任何证据。
他们像是知道她的心思和打算,接着,一条让她崩溃的短信发过来了。里面夹了几张照片。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拍的,应该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看着这些,她痛哭起来。
再一次,恐慌的浪潮席卷了她,把她打入深深的海底。那里,一片漆黑,没有声音,没有图像,好像一个死气沉沉的古墓。她透不过气,觉得自己要死了。有个模模糊糊的可怕想法抓住了她,也许,这就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只是好冷。四周的寒气逐渐渗入了她的肌肤,侵入骨头,让她疼得难以自制。
等她缓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急诊室的床上。旁边丈夫着急的眼睛紧盯着她。是家里阿姨发现她晕倒在地,叫了救护车。丈夫中断了会议,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她眨巴着失神的眼睛,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赶忙起来要自己的包,包里有手机。当她哆哆嗦嗦,不顾一切地把手机握在手里,才感到好像有一股冷冽的眼神盯着自己。她脸一红,抬起头来,却对上丈夫柔和同情的目光。她默默地低下头。
丈夫温柔地把她揽入怀里,像对待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循循引导着:“这一阵发现你好像有心事。本来你每天都出去,上个周却一直呆在家里。我工作忙,也没问。家里阿姨都觉得你可能病了。到底怎么了?”
她的泪像春日刚融化的泉水,开始汩汩流出,先是一小股,接着便同决了堤一样,喷涌着,一会儿便把前襟和丈夫的西服打湿了一大片。她动了动嘴唇,真想一吐为快,把这座沉重地压在心头的让自己无法忍受的大山彻底搬走,好让自己解脱出来。
可是,突然间,她想起人人相传的“白鲨”的名号,据说没人敢惹他。丈夫在谈商业对手时那冷漠残忍的的眼神和语调,让人听了心脏几乎为之冻结.......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像鲨鱼一样把自己吞噬掉。而她的一生都会就此毁掉。她不能。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好像把那秘密也随之痛苦地吞了回去。“没什么,就是有点累。”她抽泣着回答。耳边,丈夫叹了口气,“那好吧,先好好休息一下。”
随后的一个周,她再也没有收到过新的短信。她把自己当做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把收到的照片,短信删了个精光,没回信,全当从没看到过。她恨不得永远不出门。
有一个晚上,吃完了饭,丈夫微笑着让她过来陪他看个新闻。她心里奇怪,他知道她从不看新闻的。但她还是顺从地坐下来。看了一会,有个本市的新闻,让她张大了嘴巴。电视上,自己的情人,那个浅蓝色眼影的女人,和其他一些人,正在被警察带走。然后,她听到播音员的声音:“.......他们涉嫌诈骗,数额巨大,情节严重,被判40年有期徒刑.....;"
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到搂着自己的丈夫,温柔坚定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放心吧。你的照片早就提前被销毁了。已经没事儿了。”
早晨,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到床头的花束上,百合花柔软的花瓣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她睁开眼睛,丈夫早已经上班去了。保姆在隔壁陪着女儿睡觉。做家务的阿姨正在厨房里烧水,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她懒懒地从软软的枕头上抬起头,深吸了一口花儿浓郁的芬芳:“真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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