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谁还在关注新疆集中营?
假如福柯(Michel Foucault)再多活30年,亲眼了解到新疆的集中营是如何实践他的理论——如何通过全景敞视结构、日常规训与生物政治,将身体纳入国家机器之中加以全面控制,甚至以‘再教育’之名重塑主体性——他是否会感叹自己的思想在现实中以如此极端而暴力的形式得以实现?如果再加上朱迪-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性别理论,新疆集中营这一套规训机制对女性身体的统治尤为残酷:不仅是文化与宗教身份的抹除,更是通过强迫绝育、性暴力和羞辱,让女性成为国家暴力最隐秘、最脆弱、也最沉默的受害者。
* 注:新疆的集中营政策不仅针对维族人,也针对哈萨克族,甚至波及到部分汉族人。为行文方便,下文多以“新疆人权”或“维族人权”统称。
前不久在重生的季风书店参加了维族诗人Tahir Hamut Izgil的讲座和回忆录“Waiting to be arrested at night"。(台版的在这里)
回家后我花了几天读完了这本回忆录的英文版。它让我想起南非裔脱口秀演员崔娃(Trevor Noah)写的《生而有罪》(“Born A Crime”)-- 身为欧洲白人和土著黑人混血的崔娃出生在种族隔离极其严格残酷的南非,那是白人和黑人被严禁通婚,他的出生本身就是一种犯罪。
而Tahir 的回忆录,就是一本维族人版本的《生而有罪》 --- 在中國,生為維族也可能是一种犯罪。——你永遠不知道,會在哪個安檢閘機前被攔下、帶走,又會因為一句日常的問候,身陷囹圄。
诗人在这本书里褪去诗人的身份,讲述自己半生遭遇,从教书匠沦为政治犯,成为影视导演后,又不得不放下多年奋斗的一切,为了自由和2个女儿流亡他乡的故事。一开始我觉得可能是英文翻译的缘故,这本书里的语言文学感不强。后来,我意识到没有什么比这对日常琐碎的记录更具力量-- 一个人半生连日常间隙都被填满了荒谬和恐惧、以至于其身为诗人在语言表达上都苍白无力。我在阅读间突然了明白了**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的那句话:“Nach Auschwitz ein Gedicht zu schreiben, ist barbarisch. (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因为我无法对这本书里描写维族人视为日常的荒谬要求诗意。

Tahir 的回忆录让我意识到:极权并不总是以坦克、枪口、血腥清洗登场,更多时候,它渗透在一个人看似平静的日常中——那些不断被要求自我审查、噤声、隐忍的缝隙中。
这也是这本回忆录最重要的意义- 在普通个体对日常琐碎的记录中,用对琐碎的叙述为“正在被抹去的日常”作证,对抗极权对真相涂抹和颠倒。
在很多内地中国人心中,也许新疆和集中营都很遥远。但新冠疫情期间的「清零管控」就是一种新疆模式的全国化推广,中国政府证明了自己有能力将在新疆的全民生物樣本收集、密布的數位監控、层层的網格化管理,複製到全中国。所以集中营里我们并不遥远。
对那些不满清零政策的中国人来说,尽管白紙運動由維吾爾人的遇难引起,但「停止对維族人的人权侵害」從未成为白纸运动的核心。說得殘酷一點,由维族民众受害引发的白紙運動让汉族人「结束了壓迫」,但維族社群却没有真正受益。我的一些漢族朋友因參與抗議被短暫拘留,但維吾爾族的年輕抗爭者全却收到更加嚴苛的打壓。
維族人從未真正被視為「中國人」的一部分。
中国”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本质上仍以汉族为主体,并默认那些在人类学特征和文化体系上与汉族相近的少数民族(如满族、蒙古族)更容易被纳入“想象的国族共同体”。而维吾尔人,作为外貌特征、宗教信仰、语言文化都显著不同的族群,历史上又不像满族和蒙古族那样进入中国的核心权力结构,因而在权力不对等的结构下,被建构为“他者”。
在中国政府对维族社群实施种族和文化灭绝之前,维族人在中国的舆论场上似乎早就失去了对自己身份的话语权,成为一个又一个被污名化的标签——
在我出生成长的90年代,“新疆”是中国各类小到幼儿园文艺汇演、大到央视春晚的扭脖子舞舞蹈,席卷内地大街小巷的羊肉串;尔后,“新疆人”是流窜中国各地抢劫、偷窃的团伙,承担“懒、笨、可怕”的刻板印象;进入2010年代,在2012年的湖南天价切糕事件、以及2014年的昆明火车站袭击之后,“新疆人”成为不少内地中国人无差别仇视的靶子(也别忘了,背后有的是中共那双煽动群体对立的手)。很多人在把矛头对准维族人群体时,可能也根本没意识到“新疆人”还包括大量的汉族人和哈萨克人,以及新疆的其它少数民族。
而在如今的简中互联网,当网友们需要反驳关于新疆集中营的言论时,新疆便“不只是维吾尔族人”的;然而当他们需要发表歧视言论时,此刻新疆人又立刻全部等同于维族人。
然而,在占据中国权力结构核心的汉族人群体内部,“异类”同样也被边缘化和被污名化。
我是潮汕人。从小到大我自己和身边人的经历证明,“潮汕人”作为一个被猎奇的文化身份,在广东,乃至中国都是被污名化的存在,而出了广东,我们都是在北方主导的汉文化体系被边缘化、污名化的广东人。1949年以来,中国文化就一直建构在北方汉族文化的基础上,近年来通过推广普通话、抹除方言的过程,其实也体现出一种针对边缘汉族文化的政治性“大一统”工程。从这个角度来看,“边缘”汉族人也会在中国文化体系下遭受文化压制。这更能说明维吾尔族人的今天,也许就是我们的明天。
事实上,“恐怖主义”的定义本身就体现了权力结构中的不平等。在巴勒斯坦与以色列这样力量极度悬殊的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国家的行为往往比它们口中所谓的“恐怖主义”更加骇人。而“恐怖主义”这个标签,往往由权力结构中更强的一方决定,无论是巴勒斯坦人,还是维吾族人,任何对权益的争取都可能被定义为恐怖主义。在新疆的情境里:在国家机器主导下,整个民族的文化、语言和日常生活都可能被指认为“潜在威胁”,从而合理化系统性的打压与控制。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待新疆集中营,福柯早已描绘过类似的权力运作模式。 不过,假如福柯(Michel Foucault)再多活30年,亲眼了解到新疆的集中营是如何实践他的理论——如何通过全景敞视结构、日常规训与生物政治,将身体纳入国家机器之中加以全面控制,甚至以‘再教育’之名抹掉维吾尔族人原有的身份和文化认同,重塑成中国国家机器想要的样板——他会对自己的思想在现实中如此的实现做和感想?
而Judith Butler 的性别理论则进一步揭示了这种权力如何深植于身体、性别和身份之中。当新疆集中营中的女性幸存者站出来作证时,官方惯用的回应施加进一步的性羞辱——攻击她们“不是好妻子、好母亲”、“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以污名化和羞辱的方式削弱她们证词的可信度。这种操弄性别刻板印象与道德评价的手法,早在20年前中共对热比娅的宣传中就已出现。新疆集中营这一套规训机制不仅是文化与民族身份的抹除,更是通过强迫绝育、性羞辱和性暴力,让女性成为国家暴力最隐秘、最脆弱、也最沉默的受害者。
2025年,新疆的人权迫害仍在持续。只是,在官方的“关闭再教育营”的谎言下,如今对维族人的迫害更加隐秘。伴随着欧洲经济的崩溃、美国外交全面转向内政,对新疆人权的国际关注势必减少——事实上,从2022年起就已大幅下降。在我看来,新疆集中营将以它的静默程度,比人类历史上广为人知的种族灭绝更为可怕。
那么,我们到底可以做什么?
请尽可能体会维族人的命运和你我紧密相连,不惧发声。。我已经在上述内容中阐述过为什么。As I always say, if you don't step in politics, politics will be sure to step on you (“如果你不踏入政治,政治一样会踩死你”)。极权主义植入恐惧的方式,就是底线未明,让你无时不刻地基于恐惧而自我审查。
为 Gene Bunin 一人运营的 Xinjiang Victims Database 捐款。你可以选择一次性捐款,或成为月捐人。如果你还不认识他,建议你读一读他写的那篇关于中国内地维吾尔餐厅的故事。文章开头提到那位周游多国、能说多门语言的餐厅老板卡里木(Karim),最终“因长期重体力劳动去世”——这是他命运的落点,也是许多人的终点。
如果你和我一样做不到了解维吾尔文化,至少不要加入对维吾尔文化标签化的行列。维吾尔文化远不止“扭脖子舞”、辫子、冬不拉、大盘鸡,更不是根据维吾尔族民歌改编的汉语小调——这些被官方定义的文化符号。
关注一个个具体的人。如果可以,在适当的时机和场合,适当地向你的维族朋友表达关心。维吾尔餐厅用餐时,尽量不要成为那个只对美食赞不绝口、用汉语高谈阔论,却对身旁服务自己的群体所承受的痛苦一无所知的人。
在普通个体对日常琐碎的记录中,为“正在被抹去的日常”作证,对抗极权对真相涂抹和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