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与人文精神的另类展现
大名鼎鼎的《三体》不用我过多介绍。说来惭愧,这是我至今读过的最长的、最精彩的一部科幻小说,即使在我看到许多负面评价之后,我依然要为它说点儿好话,或许今后这部书在我阅读生涯中的地位会下降,但我依然固执地要给《三体》一个好评。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讲: “在读过《三体》以及《三体 2:黑暗森林》以后,我毫不怀疑,这个人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 我曾阅读的科幻小说有限,世界级的水平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高度,但彻彻底底把我征服的,是小说极致的想象力和丰厚的人文关怀。
“明知道是假的,你还反驳不了”
《三体》被归为 “硬科幻”,即:基于科学知识,通过缜密的逻辑链条推测,借助文学手法来讲述故事的科幻小说。不同于 “软科幻” 中以 “科学” 作为幌子来推动情节发展,硬科幻有着强硬的逻辑链条,非常符合科学精神,其情节发展受到科学逻辑的约束。简单说,软科幻好写,只要想一想,把科学元素放进去就好了,而硬科幻则需要付出努力去考虑事件发展的合理性,相当于“戴着脚镣跳舞”,当然,这也是类型文学共有的特征,只不过其中的主体元素发生了变化。
一部小说想要征服读者,情节非常重要。而在这点上,《三体》三部曲并不突出,其情节简单,人物个性鲜明,无非是把一般叙事的尺度放大到极端,从个人级别的微观层面提升到宇宙级别的宏观层面。而在情节一般的情况下,真正让《三体》变得杰出的,在于其 “想象力的汪洋恣肆”。
写人间事对于科幻而言并不容易取胜,而写宇宙事其有着巨大的优势。最为精彩的段落,当数《三体 2:黑暗森林》中的 “水滴攻击人类太空舰队” 与《三体 3:死神不死》中的 “二向箔降维打击太阳系” 两大桥段。不同于科幻片中纷繁复杂的武器装备之间的相互攻击,在这两个场景中,人类的对手始终没有露面,所用的武器也非常 “简单”。
在 “水滴之战” 中,人类看到三体星人派来的探测器,惊呼其为 “圣母的眼泪”,刘慈欣在此处没有用过多的笔墨描写其“如何高级”,反而写其“如何简单”,一句话就可以概括这个武器的特征——“以人类最尖端的放大设备对探测器表面进行观察,得出的结果只有一个:光滑如镜面”。以我们的日常经验来看,用极高像素的摄影设备拍下来的照片,经过不断放大也总会有变得模糊的时候,而“水滴” 却始终不变。这也是 “水滴” 这个名字的由来,外形类似水滴,表面绝对光滑。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的物体,却摧毁了几乎整个人类的太空舰队,人类在外星文明前的不堪一击在这样的对比之下显得格外惊人。
另外的 “降维攻击” 也同样如此,人类的飞船不断接近 “二向箔” 这个武器,看到的只是一个 “长 8.5 厘米,宽 5.2 厘米的长方形膜状物”,而这样简单的一个“小纸条”,却在短时间内将太阳系拍成了一幅画。这样的想象力给读者造成的感觉只有两种:“太他妈扯淡了” 和“太他妈恐怖了”。而在逻辑上你无法反驳的情况下,只剩下 “森森然” 的感觉。要知道,“敌人”还没有露面,你就几乎崩溃了。
“虽然是科幻小说,但其实还是在写人类”
我们往往认为,科幻小说必须要跟外星人打交道,但事实上,在这部外星人始终没有露面(唯一露面的只是三体星人在地球上的代表——“智子”)的科幻小说中,更多反映的是人类自身的现实、困境与矛盾。
“黑暗森林” 法则
“黑暗森林” 法则认为: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
费米悖论 1950 年的一天,诺贝尔奖获得者、物理学家费米在和别人讨论飞碟及外星人问题时,突然冒出一句:“他们都在哪儿呢?” 这句看似简单的问话,就是著名的 “费米悖论”。 “费米悖论” 隐含之意是,理论上讲,人类能用 100 万年的时间飞往银河系各个星球,那么,外星人只要比人类早进化 100 万年,现在就应该来到地球了。换言之,“费米悖论” 表明了这样的悖论:A. 外星人是存在的——科学推论可以证明,外星人的进化要远早于人类,他们应该已经来到地球并存在于某处了。B. 外星人是不存在的——迄今,人类并未发现任何有关外星人存在的蛛丝马迹。 阐述的是对地外文明存在性的过高估计和缺少相关证据之间的矛盾。
其实,“黑暗森林” 法则无非是囚徒困境的一种变体,囚徒困境表明,除非两个囚徒完全合作高度信任,否则,在利益的驱使之下,其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相互背叛。同样,依据小说中假定的宇宙社会学基本公理:
1、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2、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 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基本保持不变。
那么,文明之间的冲突必然以两败俱伤告终,而且首先发出攻击的那一方迟早会遭到报应,因为:对文明发动攻击会留下痕迹,而在 “技术爆炸” 可能发生的情况下,文明自身很难一直保证自己的科技最为先进。
博弈论既然是基于人类决策的理论,小到猜拳,大到大国博弈,都悬在 “纳什均衡” 这样的框架之内。刘慈欣将人类思维方式推广到整个宇宙,这样的结果也是必然,因此,在三体星人与地球人之间展开的战争博弈,还是人类历史的翻版,是人性的必然。
太空心理
在三体中有许多关于太空心理的描述,当然,在理想条件下,人类在太空中的适应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但伴随着浩无边际的太空的,不仅仅是身体与行为的适应问题,还有精神状态的改变。
科胡特在《精神分析治愈之道》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为了强调自我客体体验的重要性,科胡特论及宇航员们的反应,由于宇宙飞船发生故障,他们被迫选择:离开地球轨道并永远穿行在宇宙,或者返回地球但极可能被烧死。科胡特提到,宇航员们即刻作出了一致的决定:返回地球,宁愿可能死亡也不愿意在黑暗的虚空无限中无休无止地游荡。即使是死亡,人类期望的也是被人类的沉默和人类的黑暗所环绕,而不是非人类的、了无意义的空无(Detrick,1985)。
而在《三体 2》中刘慈欣这样论述与地球失去联系的太空人的精神状态:
当与地球世界的精神纽带中断后,太空中的人在精神上将会发生彻底的异化,即使逃亡成功,那么幸存下来的也不再是人类文明,而是另一种黑暗邪恶的东西,和三体世界一样,这东西是人类文明的对立面和敌人,它还得到了一个名称负文明。
依据这样的描述,无论发生战争的双方是地球上的不同势力还是宇宙中的不同文明,在战争过后存在的问题总是惊人的一致,其中最重要的两个问题就是 “身份认同” 和 “心理创伤”。一如二战过后世界文学的重大主题会探讨 “流离失所者的身份认同”,莫迪亚诺、米兰 · 昆德拉、石黑一雄等人都致力于表现战争对人的身份改变,同样,刘慈欣将这一规律放到宇宙图景当中,宇宙中漂泊的“青铜时代” 和“量子”号人员的行为不仅仅验证了 “黑暗森林” 法则,而且也发生了诸如 “幻觉”“崩溃” 这样的心理问题,包括蚕食同类产生的无尽愧疚,无尽虚空带来的恐惧等等。人类面对浩瀚的银河、宽广的沙漠和海洋产生敬畏感,在身处其中之时可能剩下了 “畏惧”。另外,由于缺乏身份认同,飘流在天空中的人类势力自然而然地寻找这样的载体,因而在“五分钟” 内形成了极权主义式的组织形式,自成为一个独立的地球文明。人类,即使在太空中无尽飘流,也还是人类。
群体心理
除了对叶文洁、罗辑、程心等英雄主义式的主角多加笔墨之外,刘慈欣对人类的描述更多是在群体视角的(当然也存在从个体视角的切入,但篇幅甚少)。上文所述的 “五分钟极权”的场景是心理学上 “斯坦福监狱实验” 的翻版,表现出人类在极端情境中道德判断的缺失。当然,我们不能单纯的以 “罪恶” 这样的词汇来描述这样的场景,但将其当作道德哲学的案例加以深思却是非常必要的。
罗辑在群众眼中的角色在《三体 2:黑暗森林》和《三体 3:死神不死》中经历了几次变化,从 “普通人” 成为 “救世主”,这是发生在三体攻击被人类得知,被宣布成为 “面壁者” 时发生;之后,因行为怪异又被人从 “救世主” 渐渐被拉下神坛成为 “普通人” 甚至对之嗤之以鼻;接着,罗辑发送咒语后冬眠醒来,人类真的不需要他了,于是又成为了 “普通人”,人类舰队毁灭,咒语生效,人类又将其视为 “神明”,视为 “救世主” 崇拜;过几天,人类发现罗辑根本无法拯救他们,于是罗辑被视为 “垃圾”“废物”,到处被人辱骂,如同丧家之犬;在罗辑瞒过三体人搞出一套发射系统,以暴露三体的位置为条件实现黑暗森林威慑,人类再次将其捧上神坛,罗辑至此成为 “执剑人”;“执剑人” 手握人类的命门,不久,人类又觉得罗辑是个 “独裁者”;而 “执剑人” 交接完成之后,罗辑又被人类视为曾犯下毁灭文明罪,灭绝世界罪 ······ 每一次角色的改变都是人类群体心理的展现。当孤立无援,身处绝境之时,人类渴望被拯救的情结被激发,于是寻觅偶像,寻找救世主;而当和平时期来临,人类能够自主,却又担心自己被这个曾拯救自己的 “人” 所控制,于是又将其妖魔化。
人类的摇摆不定还伴随 “与三体文明的关系” 之变化而变化,三体与人类为敌,罗辑的震慑有用,他便成为救世主;三体与人类为友,罗辑变成了魔鬼,成为了全人类的背叛者。同样的情节也出现在人类对 “智子” 这个三体世界在地球的代言人身上:智子杀人,群众敢怒不敢言;三体文明被毁,人类同情智子;当得知三体人掌握了 “安全声明” 的发布方法,智子又变成了神明,受到万众敬仰。人类的摇摆不定如此,而这一切都是人性的可能状态。
表现人类黑暗人格的桥段还有其他的表现,如:对 “安全声明”(向宇宙其他文明表示自己是安全的,没有恶意的方法)的变态理解催生了人类的一大批组织,其中有名为“反智慧” 组织主张降低人类的智慧来表明人类的无害性,但这批组织成员却无一例外地要求自己保持高智慧,声称自己有责任做最后一批 “智慧人” 以完成低智慧社会地建立并领导其运行。刘慈欣寥寥数百字的介绍,将奥威尔《动物农庄》的精髓回炉重造,俨然一个 “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则更加平等” 的人类版。罗辑在危机纪元中,便利设施无处不在,科技大大改造了人们的生活,人类群体普遍乐观,这样的社会又显然是赫胥黎《美丽的新世界》之翻版,而这样的世界在得知灭顶之灾发生之后,同样还是乱作一团。法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 · 勒庞在《乌合之众》一书中所描述的人类群体心理之癫狂、无知、无逻辑,在《三体》中凭借科幻题材再一次得到展现,因此,科幻小说虽然是科幻,但依然描述的是人类的现实、困境与矛盾。
当然,《三体》的含量是巨大的,有人统计,除了自然科学的知识以外,《三体》至少还涉及了十一个学科领域:哲学、社会学、伦理学、心理学、政治学、宗教学、语言学、生态环境学、文学、美学、人类学。这一串名词并非虚假,以我有限的眼界,已经识别出 “公正”“自由意志”“道德理论” 等哲学问题的探索;在危机纪元中人类的建筑,不禁让人想到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这样的文学经典;关于云天明给程心的三个童话的破解,又包含文学理论与语言学的精妙。一连串的密码在整本书里贯穿,让人应接不暇,但即使你不懂以上学科,其故事的推进依然没有受阻,读者依然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小说,拥有刺激的阅读体验,所以,我固执地要给它一个好评。
《三体》的体量是庞大的,不仅是因为 87 万字的篇幅,也不仅仅是因为它涵盖的学科,最重要的,是它的人文关怀。当罗辑与蚂蚁对话,说出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对不起” 这句话时,“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的主题就显现出来了。因为,在无限永恒的时间维度上,即使如蚂蚁这样微小的生命也同样值得尊重。万物如此,人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