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的残酷

我很喜欢一位英国诗人-丁尼生，但每次读他的作品，多是钟情于韵律与词汇，而对诗歌中的含义、典故，则是囫囵吞下。对于这种不求甚解的欣赏，延续了很久，也没有感到不妥。

而偶然间，看到一则希腊神话与丁尼生的一首诗完全契合，读完故事后再去看诗，好像剧院幕布被突然拉开，诗歌中的人物纷纷登台，以前押韵的词句变成了生动的画面，展现在面前。

希腊神话-《提托诺斯》

上古时代有十二泰坦神，其中两位-忒亚和许珀里翁结合，生下了太阳神-赫利俄斯、月之女神-塞勒涅，还有小妹妹，黎明女神-艾欧丝Eos。家里最小的娃往往都是最调皮，还最受宠的那个，神界也是如此，大哥驾着烈焰马车给人间带来光明，工作一白天，姐姐在漫长黑暗中守护着大地，工作一黑夜，只有这顽皮的小妹艾欧丝，黎明时分赶着小马车出来亮个相，有时借着兜风的机会，还从人间带回一个俊美小伙儿.......

希腊神话中，天神宙斯是个精力旺盛的家伙，他喜欢来凡间度假，化身成种牛种马大白鹅，迷惑美少女（还有少男），而我们的黎明小妹艾欧丝堪称“女版小宙斯”，她非常美丽，有着玫瑰一般的手指，牛奶一样的肌肤，所以不必变牛变羊，直接本色下凡就阅尽了天下美少年。

直到她遇见了年轻俊美的王子提托诺斯Tithonus，二人坠入爱河，可一个是神，一个是人，时间流逝，怎能长厢厮守？于是艾欧丝跑去找宙斯苦苦哀求，求天神给予提托诺斯永恒的生命，宙斯答应了。他们兴奋地庆祝，欢呼，当这对神仙眷侣开始相伴相依的生活时，提托诺斯的额头长出了皱纹，眼神也少了一丝光彩，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提托诺斯有的只是永恒的生命，而非青春不朽。艾欧丝找到宙斯，宙斯却说“神说出的话无法收回”......

看着曾经英俊的提托诺斯一点点变老，直到完全无法动弹，艾欧丝把他放到了一间有阳光的屋子中，听着他喃喃不休的在阳光下低语。随着身体渐渐枯瘦干瘪，提托诺斯最终变成了一只蝉，在阳光下的屋子里兀自啼鸣，独自衰老，永远永远。

丁尼生依照这个神话故事，创作了这首诗： 

《提托诺斯》-丁尼生

          黄杲炘-译 

树木会凋零，树木会凋零了倒下；

水汽凭哭泣，把重负卸落到大地；

人来耕起了地，然后便躺在地下；

活过了许多春秋，天鹅也会死去。

只有我，却得受永生的残酷折磨：

在你的怀抱中，我慢慢干枯凋萎；

在这里，在这个世界寂静的边沿，

我成了白发的幽灵，梦幻一般的

徘徊在这永远宁静的东方太虚，

远远的雾团和晨曦的穹窿之中。

因为这白发幽灵啊，一度是个人——

曾因他的美和你的倾心而荣耀，

你选定了他，这使他满心的自豪，

使他自以为他已十足地是个神！

我曾经向你央求过，“请给我永生。”

于是，你微笑着成全了我的请求，

像个富豪，毫不在乎地给予施舍。

但你那坚定的时序女神激怒了，

便一意作法，把我损害、糟蹋、弄垮；

她们虽不能置我于死地，却安排

变了样的我陪着你永恒的青春，

使永恒的衰老伴着永恒的青春，

使我过去的一切化为灰。你的爱、

你的美，能不能作补偿？尽管此刻，

为你开道的银星正在我们头上，

正因听我说话，在那热泪盈眶的

颤动的眼睛中闪烁。让我去吧，

请收回厚赠。既是凡人，为什么

想要和与他同类的人有所不同？

在那个命定的终点，万物得止步，

因为这最为合适；为什么要超越？

柔风拂开了云层，我瞥见了一眼

是我出生地的世界正在夜色中。

那古老玄妙的微光，再一次从你

纯洁的额头和双肩幽幽地洒出，

而你的胸中跳的是醒来后的心。

你的脸颊已开始在幽暗中泛红，

你的柔眼在我眼前慢慢地明亮，

这将使众星黯淡；而你的那几匹

恋主的烈马，早盼着套你的车驾，

一腾身，把夜色甩落披散的鬃毛，

把熹微的曙色蹬成点点的火光。

看哪！你每天就这样默默地变美，

随后，你没有给我个回答便出发，

而把你的泪水留在我的脸颊上。

为什么你总是让泪水使我害怕，

使我颤抖？就怕我在遥远的往日

在黢黑的大地上听到的话是事实：

“即便是神，也收不回他们的馈赠”？

我呀我，在那遥远的往日，我曾以

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眼光注视你——

倘若，我真就是当年那凝眸的人——

注视你光辉的轮廓渐渐地清晰；

看朦胧的卷云点燃成日晖光环；

随你神妙的变化而变化，随着你

和你门庭全被那热焰慢慢染红，

我感到血在沸腾，当时我正躺着，

我的嘴、额头、眼睑感到露的温润，

因为那些吻比半开的四月蓓蕾

还芬芳，我还能听见吻我的双唇

轻吐出不知为何的欣喜和甜蜜，

像我听见阿波罗唱的奇妙歌声——

当时伊利昂城雾似的拔地而起。

可不要永远把我留在你的东方：

以你我的天性怎能再长相厮守？

你玫瑰色的暗影冷冷地漫着我，

你的光也一片凉意，我枯皱的脚

踏着你蒙蒙亮的门槛只觉得冷，

这时，只见从那有能力死亡的

幸运者的朦胧家园，从更幸运的

已死者的青冢，漂浮起濛濛雾气。

请放开我吧，请把我归还给大地！

你看得见一切，也将看见我的墓。

每一个早晨，你将使你的美更新；

化为土的我，将忘却这空荡天宫，

也忘却驾银灰色的车回程的你。

 ---------------------- ---------------------- ----------------------

我想这世界尽头的残酷也不过如此了，让一个灵魂永远困在他衰老的身体里。 

如此看来，“万寿无疆、Long Live The King”，这些赞美的话语都成了提托诺斯式的残忍诅咒，也许更好的替代词是 “青春永驻 Forever Young”吧？不过任凭你期待哪一种“永恒”，都只是无谓的挣扎。

世界上最公平的事莫非死亡。

后记：

一、传说天鹅的寿命很长很长，可以活一百年以上，所以诗中有一句“活过了许多春秋，天鹅也会死去。”以此来形容时间流逝的长度。而现代大家都清楚了，天鹅寿命与大雁差不多，都是20-30年，最长不过50年。

二、黎明女神艾欧丝Eos多情又直率，在去人间猎艳之前，希腊诸神已经多次拜倒在她的裙下。而她与战神-阿瑞斯的一场爱恋却招来了爱神-阿弗洛狄忒的妒火中烧，爱神发下诅咒让艾欧丝“变成只能祸害凡人的花痴！”之后便发生了艾欧丝与美少年提托诺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