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赤豹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小宝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梦到世界末日了。这都怪他看的恐龙画册和世界未解之谜。小朋友在乡下过着悠闲的日子,每天撵鸡追狗,摸鱼爬虾,然后去村北批发部买冰雪碧喝,回家一身脏,被奶奶敲着脑袋说这孩子怎么歪吃歪吃的。白天,泡桐上的蝉疯狂嘶吼,所有生物都在三伏天的白色热浪中奄奄一息;夜晚霸王龙和三角龙在小宝的梦中奔跑,随着小行星的冲击波中化为乌有。炽热,火山喷发,城市里的高层开裂,小宝睡在正午的日头下,柿子树,苍蝇,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的夜晚。小手一摸脸蛋,是蟋蟀打醒了他的噩梦。
露水和鸡鸣,随着早晨兴起又消逝。上午爷爷走进来叫醒小宝,轻声告诉他太爷爷去世了,我们要现在去老房子那边。
老房子离村头三四里地,是祖上的祠堂改的,夏天太爷爷和其他几个老人住在那里,说是村里太热了。远远地就看见池塘上鸡柳杆子的皱纹,大皂荚和榆树长在屋旁,爬满青藤的老房子人影晃动。爷爷把小宝抱起来看棺材里面:
“看,太爷爷走的多安详啊。”
小宝有点紧张,但他知道这时候应该神情哀伤地站在一边,安静随大人安排。操办白事的东西比隔壁镇的亲戚先到,堂屋被收拾干净,摆上一大筐油炸点心和一大筐染了色的白头巾。几个老头子聚在角落谈论发生的事情,他们说不得了,早上一看老人家脸色就不对,赶快喊三老头四老头来帮忙穿寿衣,要不然人老了硬了就穿不上了。小宝怯怯地问,不应该先喊救护车吗?爷爷摸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这就是农村。二爷激动地比划着:
“我们连赶是赶,开始穿的时候还有气,等穿完老人家就没气了。”
这边的几个姑奶奶摆好照片,都拿个小凳子坐在白布旁边等着,闲聊时用白手巾捂着脸。每当有吊唁的人过来了,在门外的女婿就一声高喊:有人来了!老太太们连滚带爬跪成一团,开始哭喊,像唱歌一眼带着旋律拉长了声音——
我的——老爹爹啊!你——怎么就——这样——走掉啦——
你——走掉——我可——怎么——活啊——
反复的几句,老太太熟悉地喊上几次就能哭成眼泪来,孙媳妇只能跪着捂脸发出嘤嘤的声音。领头的是二奶奶,嗓子又亮又远,像唱戏一样。她因为糖尿病圆滚滚的身子都扑倒在遗像前,脸哭的通红,一比起来别人哭的都有点假,只能随着她的节奏和声。来人放下礼物,战战兢兢地磕头,然后照礼仪扶起来哭喊的女儿们。小宝被这套罕见的演出吓坏了,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诡异。虚假的哭声,大人们压低声音说话,影影绰绰的亲戚,空气越来越热,他们转来转去,都不去看屋里漆成暗红色的棺材。孩子觉得头晕,被喂了两个麻圆更有点恶心,大人把他送去躺着。三奶奶害怕地捂嘴,莫不是老太太摸头了,被三爷爷训了一顿。
醒来已经是午后最热的时候,汗水辣的眼睛疼,公猫在瓶瓶罐罐之间跑酷。屋檐下一排晒酱的大陶缸,气泡缓缓从糊状物中挤出来,豆子发酵放出令人作呕的气味。闷热的昏沉的头痛,小宝想起他们说穿寿衣的场景,吓得后背发凉,一气跑出去找大人。
请来的半仙正在做法,用鸡血在黄纸上画符,念念有词地贴到门上。想起二爷被附身通灵的故事,眼前这个烟屎牙的老头子让人沮丧。堂弟们蹲在刺槐树下打牌,姑姨压低声音唠嗑。他们开始聊起老人家去世之前有没有出窍的事情,小姑奶奶最为肯定,她挥着手描述昨晚恐怖的阴风。
“然后门就开了,哎呦!害怕死人了,我的心都停了,一看是老爹爹,才活过来。老爹爹还是心疼人哦,就说我要走了,让我们吃好穿好……天一亮我就过来了……”
“别吓着小宝了,对不对啊,我们家宝贝最勇敢了”老太太说着又过来揉揉脑袋。
“我没有”他头一偏。
“别怕,姑奶奶给你讲故事啊。”
这个故事孩子们大多听过,但在这种烦闷的午后不介意再说一遍。这两年很多土葬的都迁到公墓里面去了,但是去山里的铁路桥头依然有座显眼的坟墓没敢动。传说上世纪九十年代乱的时候,有两个强盗在深夜抢劫了镇上的邮局,那时候邮局里面还有不少现金,却只有一个年轻人值班。他们打死了年轻人,又抢了一辆出租车往山里开,想抄小路往长江方向跑。就在过铁路桥时一头冲了下去,两个人重伤被抓获了。后来大家发现,这桥头的坟地正是受害者的奶奶的。怀着对复仇的动荡喜悦,当地人会自发给显灵的坟茔上香。
小宝被这种愈发诡异的气氛压的喘不过气来,到黄昏时大家都知趣地远离棺材,用麻布遮挡口鼻,小孩子跳起来扑打蚊虫。大人说现在政策查的严,都一律要火葬,老人家怕身子被烧化了,早就嘱咐过儿孙,今晚就要“上山”。爷爷把一根细竹竿递到小宝手中,竹竿一头是彩纸剪的幡。
“今天你要打着幡走在队伍最前面。”
“为什么是我啊”
“你想想,爷爷排行老几?”
“老大”
“爸爸呢?”
“也是的。”
“所以你就是小虫子辈的带头人,小侠们就是要走在最前面的。”
逝者的女儿们又重新唱起哭腔,儿孙们扛起棺材,半仙在中间挥舞双手,唢呐呜咽起来。暮色中幽长的队伍由小宝领着,走向荒芜的田野深处。天顶变成了透明的紫色,目之所及都被肃穆的油彩覆盖,乌鸫和山雀呼唤着返回水杉林,紫薇和黄蒿随着幽幽哭声晃动。我们低下头,艰难穿过废弃的桃林,被棉花田里的杂草沾得头上脸上全是草籽。很难想象那些利落的童话故事和我们的田野有什么关联,这里长满楝树、金银花、露水和石蒜,好像骑士和刀剑只会被淤泥和热气扭曲模糊。他看见村头被时代抛弃的计划生育专员端着板凳等门口紫茉莉开花,晚上去电鱼的人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小溪变成铁的红色。小宝只觉得无助和疲倦,只是机械性地完成下葬仪式,纸钱的火焰灼烧植物,释放出呛人的夜晚。他痴痴地盯着那些柔嫩的合欢和牵牛在火焰颤抖、萎缩、干枯、点燃,这些短暂生命只在盛夏存在,它们的死亡却显得那么迷人、摄人心魄。他甚至忍不住将火焰挑大,把更多枝叶都放入火中。青烟沉下来在麦田中游走,洒在坟前的酒渗入树根,月光恐惧抬头。家里的老太太遵循传统没有前往祖坟,不谙世事的堂兄弟在凉床上打滚,说着家里的鬼故事。小宝知道回去还有喝酒划拳、守夜和闹腾的其他白喜事,但是他已经累的抬不起头了。
当天晚上小宝终于没有梦见恐龙,他昏暗甜美地睡了一觉。清晨他被急促的脚步声吵醒,只听见姑奶奶的声音:
“快过来!要不行了!”
小宝抬起头,迷迷糊糊,感到几双手臂把自己强行按住,套上了寿衣,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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