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曉明武漢日記1:我也用電鍋煮口罩,不然又有什麼辦法呢?
謝謝各位對武漢疫情的掛記,我記錄了封城前後的情況,當地志願者的行動,以及一些反思,錄成音頻,各位可選擇閱讀文字或聽音頻。兩者內容無完全重合。
1、封城之前,我從醫院請來一位護工
我16號從廣州回到武漢,已經聽說有病毒性感冒什麼的,也沒當回事,哪年冬天沒有病毒性感冒。17號,因為原來照顧我父親的護工要回鄉了,我必須請一個新的護工回來。從17號到18號,我去了幾次醫院,包括進到醫院裏面,當時我也沒有看到醫院裏有什麼不尋常,如果我知道當時的肺炎這麼嚴重,可能我也不敢去醫院去請護工。
到了19晚上有朋友來我家聚餐,朋友說,聽說漢口肺炎很嚴重了,她給我看了幾張圖片,還說有醫護人員都感染了,有人住進了ICU,聽說一天搶救的費用非常昂貴,即使到這個時候我還是沒當回事。20號是一個節點,好像一下子就發生變化了;過了三天就封城了。這幾天的變化非常劇烈。
漢口火車站的交通也停止了,每天都有疫情信息,鋪天蓋地的,有點迅雷不及掩耳的感覺。從23號封城到25號大年初一,我覺得是過了一個很奇怪的年,有一點找不着北。
我也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請來了醫院裏的護工,由此帶來的風險也沒辦法說我們能夠承擔。比如說如果工人會有感染的話,我們能承擔多大的責任?我都沒有辦法想明白這件事。
2. 我去做志願者,也會把口罩用電水壺煮了再戴,不然又有什麼辦法?
我隨行了志願者團隊。1月29日,跟15輛私家車,往21個醫院和單位,送了約6500件防護服。
志願者的協調團隊可能就一二十個人,有人在吃飯時也不停刷群裏消息,其中一位說他搶到2000套防護服,用捐款中的8萬塊錢馬上下單付款。在武漢的志願者負責接收,收到再由志願者聯繫醫院,如果醫院沒有人來,他們送去,如果醫院有人來的話,就醫院派車來把東西拉過去。
我那天是隨行者,我想看一看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也覺得我也應盡一點責任。年輕人看到我都說:“婆婆,讓一下。”(不帶我玩),要穿上白大褂才好混。
如果去做採訪拍攝不太容易,因為先要為家人和社區負責。如果周邊的人知道你去了傳染病醫院,大家會非常恐慌,就會說你是不是把傳染源帶進來了?但是另一方面,沒有這些人挺身而出,當醫院向社會救助,又有什麽人來回應? 現在的志願者團隊比較小,比較靈活。這些小的志願者團隊能夠把成千上萬的防護服先送到一線,我覺得他們還是起到了一定作用的,能夠應急。
如果我去醫院,會戴一個 N95口罩,外面再套一個一次性的口罩。回來以後,我沒有扔掉那個N95的口罩。我洗了後放到電水壺裏煮,煮完了然後放在電暖器上給它烤乾了。其實我覺得是很可笑的,一次性口罩拿去洗,那不是很可笑嗎?但是你想一想,這口罩咱們一般買不到。缺物資是一個方面,成本也是一方面。25元錢一個口罩,一天用一個每月750元。而且也不是你一個人,周邊的人都沒有達標的防病毒口罩。
我們送去的醫院醫生也是這樣,说你再沒有防護服送来,醫生護士都沒法查房了。做不到用一次就扔,醫生都是紫外線照一下,重複穿。
3、醫院怎麼會到了不停向社會求助的地步?
我們還看到了社會管理的空心化,比方說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們有這麽大的公共支出,有這麽強有力的外援,我們的醫院怎麽會到了缺口罩、缺防護服,需要向社會公眾求助的程度?這一點是對我來講也是很震撼的。醫院缺呼吸機、缺實驗室,缺特效藥,這都可能。但你說醫院缺口罩,缺防護服,缺消毒液,醫院無法應付一場疾病的襲來,我完全想像不到我們的公共醫療系統,是如此不堪一擊,如此的脆弱。我們的醫療資源單薄到如此的程度,这超過我的想像力。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說公眾去哪裡找到基本的生命安全保證呢?
如果封城時間延續下去,可能後面的困難就會比較多了,因為匱乏的情況會越來越多。接下來進入日常生活,老年人的常用藥怎麼辦,醫院能不能開到常用藥也不知道,因為如果連口罩都缺乏的話,沒有物流的話,後面的生活就很難想象。
我們家貓的貓糧吃完了,我現在訂的貓糧也沒到。 目前我們就是維持一個脆弱的平衡。
4. 死去的腦癱孩子像一個隱喻,我們是怎麼走到極度孤立這一步的?
我認為目前恐慌帶來的問題和危機,比疫病更兇險,因為恐慌造成的人和人之間的隔離,也迅速而廣泛地地調動了人的私欲。我們看到各地的自私、自保、以鄰為壑⋯⋯恐慌激发出野蠻的行为,导致人道危機,它是一個危害更大的病毒。
由於一開始過於嚴厲地控制信息流動,使得病毒的传播无可避免。而事後採取的很多措施又沒有經過充分的公眾討論,突然就走到另一個凍結點:一下凍結交通,凍結人員流動,來了個急剎車。這種情況造成的社會心理後果就是恐慌。極度的恐慌帶來一些极端的社會应对行為。例如隔絕,包括人和人的隔絕,省和省的隔絕,村和村的隔絕。這種行為它是互相模仿的,很多標語都把这种隔絕的必要性强调到荒诞不经的地步。
昨天我們看到一個消息,因為要隔離一個被感染的父親,他腦癱的長子被留在家裏無人照顧,幾天後死了。在這種社會心理的狀態下,我覺得死去的腦癱孩子就像一個隱喻,预示在這種極度的隔絕下會發生什麽樣的悲劇。我們怎麽可以把一個腦癱的孩子置於一種絕對的孤立、無人照顧的情況下?如果我們對武漢、對武漢人的隔絕,到了某一個程度,我們每個人的结局都可能是这个腦癱孩子。你就是被弃置,被迫陷入一個極度困乏、無處可逃、無人救援的絕境。當然理論上來講可能走不到那個程度,但是這個孩子的绝境是很值得警醒的。
我們要去反思,這種孤立他人、自相隔绝甚至煽动仇视的行为是基于何种社會心理?我們怎麼會這樣地殘忍、不人道、野蠻?似乎我們現在面對這個疫情,失去了理性分析和思考,而去調度所有原始、粗俗、反文化的、反人性的手段。我們是怎麽會到了這一步的?我覺得通過疫病我們會看到一种普遍的社會心理,看到其中巨大的精神缺陷。
5. 我有時候想,今天詛咒武漢的人,以後不讓他們來看櫻花了(笑)
我出生在武漢,對這個城市有很深的感情。我有時候在想,等疫情過去,那些詛咒武漢的,不許武漢人回家的、純粹欺負人的,等我們好了,以後不讓他們來看櫻花,不讓他們來吃熱乾麵(笑)。當然這只是一個很好笑的想法。
武漢是九省通衢歷史悠久的城市,辛亥首義發生在這裏,抗戰的一段時間這裏是中流砥柱。南京失守,國民政府先到了武漢,武漢發生了非常壯烈的空戰。當時抗日時期的大量文化人都在這裏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作為城市景觀,武漢有長江漢水,也很漂亮。
志願者對武漢是有一份深情的,因為生活在這裏,自己的生命經驗都和這裏在一起,是不可能忍受這座城市在這場疫病面前就這麼淪喪的。 而且也不能接受,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對這個城市鋪天蓋地的汙名,什麽「你們武漢人就應該付出代價」,「你們就不應該出來禍害別人」。從一些媒體報道來看,好像你到武漢走了一趟,你看見了一個武漢人,就感染了武漢肺炎。更不必說還有那些追打、圍攻武漢人的暴力行徑。將病毒等同于武漢人,這是汙名化,是對這個城市的人的尊嚴的侵害。
武漢前不久花了上千億舉辦軍運會,很多基礎設施都有變化。你想像不到剛剛花了那麽多錢舉辦盛會,忽然,醫院口罩防護服都沒有,這一點對比是太強烈了。
但另一方面,我看到了那些志願者年輕人,我還是很感動,他們都是普通小人物,當這座城市處在生死兩茫茫的高危之下,他們努力站出來做一點事。年輕人自願擔當,為了公共利益而不計個人安危,也因此體認到共同的價值觀和彼此的連結。就此而言,我覺得這也是新的社會力量生長的一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