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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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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04 我不曾遇见一匹野马

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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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深入宇宙,最清晰的路途是穿过荒野莽林。——约翰·缪尔

>昆仑泉

在三江源待到12号,我和鸡腿被调至昆仑泉驿站,这一次,是下行。

从三江源下来,依旧傍着连绵的昆仑山脉。宽广的河谷中间是狭窄的国道,两旁的荒野寸草不生,风一大,漫天黄沙便起来了,行驶在前方的车辆开始变得模糊,雪山也在沙尘后若隐若现。

从昆仑山到昆仑泉的一段路稍微好一些,一旁是山,一旁是昆仑河。河水已经所剩无几,但沟壑纵横的河谷仍然可以看出丰水期的盛大水势——又或者,是若干年前的盛大水势。

我们在三江源待了几天,都没有看到高原动物,不禁有些遗憾。这一路下行,却意外的好运,看到了好几群藏原羚,通常十个左右一群,在河漫滩或者山坡上聚集着觅食,一待车走近,就跳跃着跑远,身形矫捷。藏原羚体型很小,驼色的身形常常和山坡的背景融为一体。好几次范哥说,那边有一群,我都要瞪大了眼睛寻觅很久才看得到。把车停下,一群人兴奋地跑到路边,看着极小的生灵在山坡上快乐地穿行。

藏野驴



藏原羚

昆仑泉驿站亦以景区命名,这眼终年恒温的泉水从岩层裂缝的深处汩汩流出,然后汇入到昆仑河中。秋冬,河水水量并不大,但仍然在河漫滩上分岔成数道支流。有了河水的滋润,这片河滩上难得地被植物所覆盖,黄色的芦苇,黑红色的枸杞果,白色的绒球,还有认不出的地衣植物,匍匐在潮湿的滩涂上。水草被洗梳得十分柔顺,在清澈的河面下轻轻摇摆。这个地方又称“那赤台”,藏语里的意思是“沼泽中的台地”。

这条河为这一片民居提供了水源,我甚至怀疑那赤台这个小镇的存在(如果可以称得上镇子的话)也是因为河水。有当地人从河里汲了水,在街边售卖。驿站的厕所供水,亦是从河中抽取。很明显,昆仑泉驿站是这几个驿站中条件最好的,有冲水式洗手间,气温不至于太低,紧邻CBD(一个合开的饭馆和小卖部)。我和鸡腿为这次换站激动不已,在忍受了几天的风吹后,终于可以来一个气候宜人的地方养老了。

层叠的山 像是虚幻的景象


小镇在群山后显现

当我们踱步到昆仑泉景点时,遇到了一个热情的老大爷,大爷说他是隔壁西藏公路的职员,寒冬到来,西藏公路的人也陆续撤走。或许是一个人待着也嫌无聊,大爷聊天的兴致很高。他告诉我们,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均参与了青藏公路的修建,到了自己,便留下来维护公路;又说起当年修建时,环境十分艰苦,戈壁滩上风大,工人便掏空山体,晚上住在窑洞里避寒。现在去看,还能看到以前挖的那些洞。

我们望向路旁的山,灰黄的山俯视着这片街道,山上树立着很多输电塔,还有圆形的小小堡垒,是以前公路维护的站岗亭。“站在最高的地方,就能监控到整个道路的情况。”大爷说。

>>闭站

十月中旬,进入寒冷期,由于游客减少,几个站点都要撤掉。10号,管理员便发布了闭站倒计时,需要将所有的物资整理统计好,将所有的房间打扫干净。由于12号下到了昆仑泉驿站,其它的事务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最后一天的大扫除。于是驻站的三个人像大人不在家的小孩一样,度过了两天无所事事的悠闲日子。

昆仑泉驿站

昆仑泉温度较高,也无风沙,依旧紧邻铁道,时常听到火车汽笛的声音,早上在室外刷牙的时候,就看着火车轰隆隆地穿行而过,速度极慢,在这样的速度下,你会觉得是不是时间也会就此凝固。文桢说,以往有志愿者结束服务期后会去拉萨,火车经过各个驿站的时间是晚上,驿站的志愿者便开着手电筒和他们打招呼。“卧槽这也太浪漫了吧。”我在心里想。

下去河滩走一走,风还是很大,吹得帽子都戴不住。河水泛上来,沉下去,浸湿了这一片园地。偶尔有流浪狗走在河滩上,或者循着上面的人声跑过来乞食。闲着无聊也可以去小卖部逛逛,和其它偏远地区的小卖部不一样的是,这里的货物出奇的丰富。老板开着一家小饭馆,我们在厨房清扫之后激动地下了次馆子。我记得第一次在饭馆里看到炉灶是17年工地结束后在河北考察,炉灶烧煤炭,上面放着水壶。一根长长的烟囱管子伸到屋顶,因为这个炉灶的存在,整个房间都很暖和。

阳光打在日久的粘着油迹的桌子上,水杯正往外氤氲着热气,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北方。我想象着,如果外面正在下雪,那这个炉灶是不是更有其存在的意义,就好像八恶人马上就会踹门而入,在进门的位置留下旋即的风雪。或者此刻身处东北,警察和劫匪前脚跟着后脚进来,小小的饭馆里瞬间气氛凝重。








深秋的河滩

>>>村庄

15日,各个站点的志愿者从山上迁下来,小小的格尔木驿忽然变得热闹。在山下待半个月,对周边也逐渐熟悉起来。

驿站旁边是长江源村,这是一个从沱沱河迁居下来的移民村庄,由政府统一规划,藏式民居整齐划一。藏民们放弃了山河间迁居的游牧生活,在格尔木市南郊定居下来。我们在街上溜达的时候,看到两只拴在路边的小羊羔,一个老奶奶拿着牛奶在喂食。傍晚时分,羊羔喝饱了奶,便被牵回去关在笼子里。我们借机瞅了一眼,四合院式的房屋,院子中央有一个藏式的焚香炉。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屋内暖黄色的灯光,有人影在灯光下谈笑。

我们纷纷赞叹这个村庄的豪华,中央街道两侧是各色藏式餐馆和茶馆。村子中央是长江源民族学校,街道上有刚放学的小学生,三三两两,或骑着自行车在街巷里穿梭,或挽手交谈,或钻进路边的商铺。

我们在山上就惦记着这里的甜茶,于是在路边找了间店进去坐坐。甜茶,酥油茶按磅卖,三个人点了两磅,装在一个小热水瓶里,自己倒在碗里喝,还要配上在超市买的小油条。酥油茶味道较淡,还算有奶味。屋里很暖和,过了一会儿家里的小孩子跑进来,趴在地上就开始玩起来。 

长江源民族学校就在村子中央,从一个高原上的“帐篷学校”变成了现代化小学。驿站和学校达成合作,在学校里推广垃圾分类和回收。借着回收垃圾的契机,我们也参观了这所小学。高原地区的小孩都有着通红的脸庞,在下课铃声响起来时奔跑出教学楼,昂扬起的脸庞上有淡淡的骄傲。有高年级的小男孩在看到我们时突然挺起了胸膛,气势十足地说,“叔叔阿姨好!”

整齐的街道,明亮的小学,长江源村乘了领导视察的东风,得了各项政策的扶持,在这一片戈壁滩上像一个异类。夜幕降落,村民们在合作社里打台球,颇有些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貌。

合作社

而仅一路之隔的曲麻莱村就有些相形见绌了,我们驱车前往时,看到还未装修好的自建房,门口堆积的泥沙和土路融为一体,看起来并无任何规划。相比之下,长江源村像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浩浩告诉我们,山上现在还有未迁下来的牧民。每年开学,便将孩子送来读书,到学期结束再回去。实际上,迁居后的生活并不容易,失去了牛羊和牧场,城市里一针一线都需要钱,村里各种各样的合作社集结了不同人家,积极探索可供维生的工作。编制藏式的绳结是一种方式,特殊的卡片织工艺被传承下来,编织成手串或挂链。黑色的纹路穿梭在白色的线绳间,“意思是,我是一只小牛。”

合作社里正在编线绳的村民

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部纪录片,《帕米尔的囚徒》,作者用“囚徒”去形容这些留守在群山之间的人。他们要跋涉很远的路去和外面的商人换取必须的食盐和面粉,而这一段跋涉对于年轻男孩来说无异于一场成人礼。活下来,是成年,死去,人生就永远停留在此刻。而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娶妻和生子,不允许他离开这里,也不允许人生有一丝一毫的脱轨。于是生命的轨迹也被困守在了高原之上,被困守在了羊群和寒风之中。



曲麻莱村的喇嘛庙

>>>>孩子

志愿者还有和小学生宣传垃圾分类的任务,在我们驻站期间,就给长江源小学的学生上了一堂课。

实际上,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们几个人都有些头秃。大家没有和小朋友打交道的经验,更别说上课。浩浩说,希望用做游戏的方式来上这堂课,这更加让几个成年人为难。找游戏并不难,布置游戏场景也不困难,困难的是以小孩子的心境去考虑这一切。我不知道在面对一些小朋友的时候,神态应该是什么样,语气是否要稚嫩和雀跃一些。

到上课之前,我们还在打趣,最好是学校突然通知不来了,而我也难以抑制心里的抗拒和紧张,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这群小学生来到驿站。

我很久没有面对孩子,特别是你开始代表着某种权威与正确的时候——天哪,我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确定。我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做老师的,善于自我怀疑的人都不可能。在我开始介绍的时候,我能看到一些认真凝望着我的眼睛。那是什么呢?犹疑,徘徊,小心试探要不要进入这个世界。我知道如果是我的十二岁,我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我故意不去看这些眼神,而去面对那些积极发言,互相打闹,眼神中是轻松和愉快的人,他们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但是你总会环顾这群孩子,然后在环顾中重新发现那样凝视你的眼神。

不管怎么说,我们顺利来到了游戏环节。游戏很简单,在此之前我还在怀疑大家是否会感兴趣,但是好在,每个人都玩得很开心。或许对于孩子们来说,任何东西都值得一试。游戏结束后,我们需要讲解垃圾如何分类,大家围成了一个圈,场面有些混乱,我们开始无法掌控局面了,连说了几次保持秩序都没有用,这时,大厨突然吼了一声,安静一下!我看到围在前面的几个调皮的男孩本能地往后退缩了一步,身影开始重叠在一起,同时眼神中开始流露出畏惧。

面对这样的畏惧,我觉得作为一个大人是可耻的。

课堂结束,大家提议一起唱歌。藏语歌曲自带悠扬的氛围,那个站出来演唱的女孩毫无扭捏之态,我们就这样给她打着拍子。

我们好像误入了一个属于孩子的世界,也许还只是在门外徘徊,不经意地往里面瞅了一眼,这个世界对我而言无比陌生,甚至是已经对我关上了门。

>>>>>深时之旅

我打开那本《深时之旅》,跟随作者穿行在中石器时代藏骸所、深海实验室、菌根网络,地下城、洞穴、冰窟、核废料处置库之间,探求“人类世”背后的深层含义。岩石,冰川,它们都记录了地球深处的秘密。千百万年的地质变化,气候变迁,就被一点一滴地记录在这些凝固的一瞬之中。

作者写,【我们感知到的世界是“稠密的”,察觉到一块石头对我们来说是多么陌生,多么难以消灭,而自然或景观对我们又具有多么强大的否定力量。在一切美的中心,都存在某种残忍。千万年之间,世界向我们展示着它最原始的敌意。世界的稠密性和陌生性,就是荒谬。】

群山,被风切割的石头,零下的温度让人止不住战栗。在山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沉寂的石头,匍匐于地,遭受着严寒的切割。如果再在这里待一会儿,或许会真的再也动弹不了,然后和山融为一体。远处的残阳温暖不了一草一木,它们只能受冻。

这些风化的石头,它们在诉说着什么?旁边这一坨新鲜的牛粪,它又在诉说着什么?大自然和人类从来不是和谐共处的关系,一切都是凌厉的伤害。我什么也没做,双手就已经开裂,脸庞也晒得黝黑,我什么也没做,远处的藏原羚一定会跑开,它们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我什么也没做,野狗会吠叫着展示自己的凶狠,仿佛你是罪无可赦之人。

面对这片土地,陌生先于善意涌来。这里的石头,土壤,雪山,河流,动物,它们兀自存在了那么久,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失神许久。


19日,格尔木也开始下雪

【从山上下来,写下这些字句,或许可以看成一首诗。】


我不曾遇见一匹野马

在荒凉的草原上奔跑,像这荒凉根本不存在那样

只有信号塔下两只渡鸦

以及面对雪山时的那种孤独

 

我不曾遇见一匹野马

在阳光下饮水

耳朵翕动,像阳光携带着宇宙的秘密那样

只有不知来处的野狗

对着每一个过客摇尾乞食

然后在某个清晨不知所踪

 

我不曾遇见一匹野马

在他面前我才真正感到自由

我像在远处看着我自己

把躯壳抛到某处河谷

灵魂会随风进山,歇息在断崖处


CC BY-NC-ND 2.0 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