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浪人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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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春天,我在杭州求职,在纸质版《前程无忧》上看到一则招聘信息,余杭镇某工厂招外贸业务员,应聘者可携带简历和证件,在工作时间上门面试,无需预约,我心动了。
我到杭州已有一段时间,和高中同学在东站附近的城中村租房,俩人合租一个单间,睡一张床,我们也是大学校友,他在法律系,通过了国家司法考试,本来想进律师事务所,但实习律师没有工资,在杭州活不下去,他被迫搁置当律师的梦想,去七堡镇一家工厂做法务,月薪1500元,我的专业是国际经济与贸易,有英语的优势,一心想找外贸业务员的工作,参加过几次面试,结果不太理想,我调整预期,将求职范围扩大至远郊和周边县城,余杭离市区20公里,有公交车直达,车票不贵,而我有的是时间,
我从杭州东站出发,乘坐 BRT 快速公交到黄龙体育馆,换乘开往余杭的巴士,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半小时后抵达,临近面试,我突然决定放弃,经验告诉我,这种不设门槛的面试一定有鬼,垃圾公司才会这样招人,我手上有几千块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以对垃圾公司说不,在潜意识里,我可能只想找个理由来余杭看看,余杭是一个古镇,有几百年的历史,镇上的一切都令我好奇,虽然已看不到古迹,也没有著名景点,年轻时我对世界充满好奇,尤其是陌生的地方,1994年夏天,我初中毕业,第一次出远门,从天门搭乘长途汽车去枣阳,全程两百多公里,车况和路况都很糟糕,乘客疲惫不堪,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累,贴着车窗如饥似渴地欣赏沿途风景,不放过任何一个城镇。
我背着斜挎式黑色帆布公文包,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脚步一刻也没有停,几乎走遍余杭的大街小巷,整个午后我沉浸于“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街道、房子和行人越来越虚无缥缈,成为我梦游的背景,小镇显然不欢迎孤独漫步者,我付出沉重代价。
漫步接近尾声,我准备去汽车站,坐公交车回杭州,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路段,两个中年男人突然拦住我,我第一反应是遇到抢劫的,试图挣脱和逃跑,很快被控制,两个男人把我按倒在地,喝令我蹲下,“不许动,手放在背后!”我问他们什么身份,为何拦我,他们不耐烦地亮出挂在腰间的白色塑料牌,说他们是派出所的,负责维护街上治安,他们已跟踪我一个多小时,判定我“形迹可疑”,果断采取措施。
我的公文包被翻开,所有物品都倒出来,学历证书和求职简历撒了一地,瞬间围上来一群不明真相的人,我说请不要围观,我是好人,有个声音说:“为什么跑?好人是不会跑的。”两个男人仔细检查地上的物品,想找出将我治罪的蛛丝马迹,可是我让他们失望了,他们要求我去一趟派出所,配合进一步调查,这个要求听上去合情合理,我没有抗争的余地,只好乖乖地跟他们走,我依然怀疑他们在冒充警察,要把我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实施真正的抢劫,这两个男人实在是其貌不扬,没有半点儿警察气质。
我被押送到余杭派出所,两个男人不是抢劫犯,而是协警,派出所的编外人员,专门负责干脏活,接下来的情节波澜不惊,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一切都在制度的框架下,依照既定程序进行,我积极配合调查,很清楚不配合的后果有多严重,我不想成为下一个孙志刚。
我被带到一间简陋的办公室,等了很久,进来一位穿警服的男人,30多岁,身材挺拔,有警校毕业生的风范,他仔细检查我的公文包,把我的身份证递给他的同事,让他们在电脑系统里查询,他认真做笔录,询问我的姓名、年龄、籍贯、住址、学历、职业、到镇上的目的,他用我的手机打电话,先打给我准备去面试的工厂,再打给我户口所在地(河北保定)的派出所,长途电话很贵,我平时很少打,他丝毫不心疼我的话费,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男警察暂时退场,进来一位穿警服的女人,姿色一般,态度冷淡,她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条件同样简陋,她要给我拍照,在我胸前挂了一个木牌,牌子上用毛笔写了一个号码,黑色大号粗体字异常醒目,照片中的我一定很丑,很像犯人,男警察再次登场,他已准备好笔录,让我签字、按手印,流程终于走完,男警察表情严肃地说:“你现在没什么事了,可以走了。”
我惊魂未定地离开,在派出所门口迎头撞上那两个不像警察的中年男人,我向他们点头致意,他们捕获了新的猎物,一位年轻的打工妹,我突然明白,他们是带着指标和任务在街上抓人,看谁不顺眼,谁就遭殃,已经过了下午五点,我不能错过开往杭州的最后一班公交,便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往汽车站的方向走去,但愿打工妹平安无事。
我回到出租屋,和同学聊起在余杭发生的事,咬牙切齿地说:“防火防盗防警察!”同学笑了,他理解我的愤怒,我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但只能忍气吞声,休想撼动体制,我应该庆幸事情没有变得更糟,毕竟我从派出所活着出来,孙志刚可没这么幸运。
2
我初到杭州是2004年2月底或3月初,具体日期已不可考,之前我在湖北汉川一家防盗门厂做外贸,月薪1500元,汉川是一个小县城,和我的故乡天门接壤,我觉得在那里上班是一件丢脸的事,都不想和父亲说—哪怕离家远一点也好,我是大学班级里混得最差的,同学大多去了沿海,有几个留在武汉,没有本事、实在找不到工作才会到县城的小企业打工,我在汉川呆了两个多月,春节刚过便谋划离职,曾请假去武汉的烽火通信面试,怀着美好期待,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可惜面试不成功,听说同学在杭州,我给他打电话,讲述我在县城的苦闷,他说你来吧,我们一起找工作,他给了我裸辞的勇气,没过几天我就和他在杭州东站旁边的廉价旅馆汇合,我在傍晚时分抵达,入住廉价旅馆的标准间,那晚我们聊了一个通宵,真正意义上的通宵,一直聊到天亮,我们大学毕业后失去联系,将近三年没见面,有很多话要说。
我和同学通过校招进入国企,我去了河北保定的乐凯胶片集团,他在河南开封的中铁某局,我们都考研失败,我跨专业报考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考得一塌糊涂,他报考本校的法律专业,专业课考得不错,却被英语拖了后腿,他的家庭条件不允许他继续考研,不然他会有更好的前程,他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室友,本科毕业即进入浙江某地级市检察院,他俩曾在杭州碰面,室友再过几年有望升任检察官,他却在社会底层挣扎,俩人境遇之悬殊让人唏嘘,他在中铁某局呆得很苦闷,工资不高,升迁无望,人生一眼能望到头,国企人际关系复杂,他讨厌搞关系,在国企很吃亏,他开始准备司法考试,在2003年10月的考试中获得高分,随即辞职,回天门老家过完春节后来杭州,司法考试号称“中国第一考”,含金量颇高,他有信心在杭州找到工作。
北方的国企像黑洞,不想被吞噬只有拼命逃离,我赶在2003年5月的最后一天逃离保定,写了一封辞职信放在经理的办公桌上,连夜坐火车离开,第二天抵达上海,我并无职场野心,驱使我离开的,与其说是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不如说是令人窒息的二手烟,办公室四个人,有两个烟鬼,30出头的部门经理和40多岁的业务员老梁,他们没完没了地吞云吐雾,将封闭的工作场所变成我的地狱,抛开二手烟的折磨,我在保定其实度过了人生中最安逸的两年,母亲时隔多年还在唠叨:“你要是不走该有多好!”
我在上海两个月没找到工作,2003年8月1日,我黯然离开上海,搭乘绿皮火车前往湖南怀化,车程30小时,我买的硬座票,在火车上接到一个电话,上海的一家文具贸易公司通知我复试,这是一个有望入职的机会,我遗憾地错过,怀化不是目的地,我换乘汽车前往凤凰古城,在凤凰停留一星期,参观了沈从文的故居和墓地(衣冠冢),我闯进凤凰一中,毛遂自荐要求教英语,校长不想搭理我,我又闯进隔壁一所私立高中,负责人说9月份开学以后或许需要老师,我拜访凤凰县教育局,一位中年女士说可以安排我去山区支教,我犹豫了,凤凰不是山区吗?我从上海逃到凤凰,看来还是逃得不够远,我去沱江边一家小餐馆吃饭,付了两次钱,老板的女儿追出来把钱退给我,她说想多付钱可以再来吃饭,她是华南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转眼20年过去,她也成了中年女人,沱江边有一些咖啡馆和酒吧,我没敢进去消费,那时我还不是咖啡爱好者,只喝过雀巢速溶咖啡,2003年的中国,星巴克初来乍到,门店数量极少,上岛咖啡如日中天,我在上海跑了两个月,完全没有对星巴克的印象,街上几乎没有连锁奶茶店,年轻人的奢侈消费是在便利店购买瓶装饮料,或光顾麦当劳和肯德基,大胆猜测一下,今天星巴克早已“下沉”至凤凰。(我猜错了,凤凰还没有星巴克,2022年10月湘西才迎来第一家星巴克,位于吉首天虹购物中心,凤凰还是太小,太偏远,而且未能保持作为旅行目的地的热度。)
我回到武汉,在武昌区雄楚大道熊家咀租房,熊家咀是一个大型城中村,每天都在野蛮生长,村民集资或贷款建房,只为赶赴一场拆迁盛宴,我租的房子竣工不久,瓷砖和涂料气味刺鼻,六楼或七楼的单间,月租150元,我通过纸质版《前程无忧》获取招聘信息,电话预约或直接上门面试,高冷的公司拒绝陌生电话或访客,要求先邮寄简历,合则约见,互联网招聘还没兴起,不能在线投递简历,我的手机只能打电话,上网要去网吧,我复印了很多简历,背着黑色帆布公文包去人才市场参加招聘会,入场费10元,我在8月下旬入职武汉制药厂,任外贸助理,和大学隔壁班一个女生成为同事,我们做同事的时间很短,我不到一个月便离职,得知我要走,她有些生气,说你们这些男生真是浮躁,我们系有个男生毕业时和她一起进公司,没等试用期结束就跑了,半死不活的改制国企,稍有想法的男生都很难呆下去,还是女生稳定,2017年6月我参加 CPhI 上海展,在武汉制药厂的展位见到当年一起面试并入职的女生,她已是工龄14年的老员工,隔壁班女生也那里呆了很多年,后来跳槽到外企,和我一起面试并入职的还有一位瘦高个男生,他放弃高中英语老师的教职,认定进企业才有机会挣钱,他应该没呆多久,他有强烈的成功欲望,或许已在其他地方挣到钱。
汉口中山公园对面的国际会展中心有大型招聘会,浙江台州的企业组团来武汉招人,工厂老板和高管亲临现场,我和他们面对面洽谈,投递了一些简历,10月底或11月初,天气逐渐变冷的时候,温岭一家鞋厂电话通知我过去面试,他们报销路费,我立即答应,约好面试日期,我在武汉没遇到像样的工作机会,在熊家咀的出租屋呆得很烦躁,正好出去散心,鞋厂位于温岭泽国镇牧屿开发区,离台州和温岭都有一段距离,我从武汉坐火车到温州,换乘到泽国的汽车,忘了买的硬座还是卧铺,应该是硬座吧,那时我还没坐过卧铺,记不清武汉到温州的火车是什么样子,甚至不确定我真的去过温州火车站,只能根据逻辑和常理推断,必要时求助谷歌地图,我在温州转车是确切无疑的,2003年武汉到温州有火车,而我最有可能选择火车出行,火车在白天抵达,我换乘下午出发的汽车,跨越瓯江大桥,离开温州城区,汽车一路向北,沿途都是山,穿过很多隧道,途经雁荡山风景区,山区的天气不好,天空灰蒙蒙的,进入台州地界,公路指示牌上写着“黄岩”和“椒江”,天快黑了,路过一个很热闹的城镇,路边有一些按摩店,“温州发廊”的招牌熠熠生辉,我在泽国入住40元一晚的家庭旅馆,那晚正好停电,房间伸手不见五指,街上也是一团漆黑,我去旅馆前台要了一根蜡烛,很早就睡了,没在外面游荡,明天上午还要面试。
开往牧屿的公交车在乡间公路上穿行,经过大片农田,我上午八点抵达鞋厂,在接待室遇到两个先打卡再吃早餐的外贸部员工,竟然都是湖北老乡,分别来自宜昌和随州,他们比我晚毕业,已经在鞋厂做了一年多外贸,牧屿号称“鞋业之乡”,人造革皮鞋在国外很畅销,吸纳了一些外贸人才,多为国贸或英语专业的毕业生,我又见到在武汉面谈过的副总,他也是公司股东,忘了那天是否见到鞋厂老板,很可能没见到,副总有权决定外贸人员的录用, 20年前的面试,没办法还原所有细节,我只能回忆起一些片段,发挥想象力将片段串联起来,不排除添油加醋,甚至虚构,回忆录大抵都是这么写成的吧。
副总安排我参观工厂,厂区面积不大,厂房老旧,员工宿舍和生产车间在一个院子里,宿舍为六人间或八人间,男女员工在不同的楼层,走廊里挂满衣服,鞋厂是劳动力密集型企业,普工占大多数,大学生很少,这不是一家现代化工厂,车间环境令人触目惊心,乱到无法形容,厂房应该是租的,用来临时容纳规模急剧扩大的家庭小作坊,车间实行两班两倒,上12小时休12小时,有人知道这多么残酷吗?我入职乐凯胶片的前几个月在车间实习,和工人一起倒班,四班三倒,上8小时休24小时,和鞋厂相比,国企的作息简直太仁慈,即便如此,我上完夜班还是元气大伤,难以想象鞋厂的工人如何从夜班中恢复,外贸人员不用倒班,但工作时间也很长,晚上九点才正常下班,鞋厂实行单休,似乎可以接受,毕竟很多工厂只休一天,不过这家鞋厂的单休与众不同,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生产和经营的连续性,他们周六下午和周日上午放假,周日下午一点恢复上班,鞋厂常年招聘普工,也欢迎大学生,几乎来者不拒,面试结束时,副总说没问题就来上班吧,我说我再考虑一下,我没带行李,武汉的房子还没退,我表达了对工作时长的担忧,副总说作息会逐步调整,往好的方向改,员工的休息时间会越来越多,我不太相信他,我在国企双休惯了,很难适应鞋厂的魔鬼作息,温岭一日游到此结束,我还是回武汉继续求职。
我早已忘记那家鞋厂的名字,不知道它是否还在,离开牧屿时,我路过宝利特鞋业,温岭最大的鞋厂,公开资料显示,宝利特今天还在做鞋,并成为房地产开发商,我从泽国坐汽车到温州,没赶上当天回武汉的火车,或没买到票,在温州停留一晚,住酒店花了100元(至少80元),酒店的位置比较偏,没地方逛街,我呆在房间,站在窗户边看风景,天完全黑了,看不到多少高楼,马路对面是大片城中村,现在肯定都拆了,温州的房地产市场那么火热,能拆的房子都会拆掉,后来我没再去温州,2015年春天坐火车路过,看到全新的城市天际线,只有瓯江还是老样子。
我在武汉的招聘会上遇到汉川的防盗门厂,随后去汉川面试,见到老板和他的女儿,她在国内念完初中后去新西兰留学,正在回国度假,老板让她测试我的英语,我们随便聊了几句,她说我可以交流,只是发音不太标准,和她在新西兰听到的英语差别很大,老板欢迎我加入公司,我很感动,总算又有人要我了,我答应两周内报到,武汉的工作不好找,在熊家咀的出租屋呆下去不是办法,2003年12月某一天,我告别武汉,拖着全部行李到汉川入职,住在公司办公楼三楼的宿舍,没过多久传来梅艳芳去世的消息,一位异性好友,也是我的高中校友,和我分享梅艳芳的《女人花》,后来她和我分享李志和汪峰的音乐,我觉得李志嗓音条件有限,不如许巍的声音精致,过了很久我才发现李志的好。
那年冬天我刚满25岁,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年轻人,在工厂打工却没有生活可言,防盗门厂离汉川县城有一段距离,公交车天没黑就收班,上街不方便,我只能呆在宿舍,独自度过漫漫长夜,除了用随身听播放音乐,我还用短波收音机收听 BBC,获取资讯,也提升英语听力,我一口气读完《霍乱时期的爱情》,更加想念一个女生,我单恋她10多年,大学毕业后不久和她失联,只知道她在武汉,没有她的任何消息,马尔克斯的小说让我保持对爱情的虚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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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男人过了40岁都该死,因为他们全然败坏,在杭州重逢时,我和同学都已不同程度地败坏,那次通宵聊天,同学坦言他不再是纯情少男,他在开封光顾足疗店,很娴熟地和女技师打情骂俏,我心里有鬼,不敢询问更多细节,不敢直接问他:“那你还是处男吗?”我已经不是处男,大约一年前,在保定的最后几个月,我开始花钱找女人,至少三次光顾色情发廊,搬到熊家咀的城中村以后,我花钱找了更多女人,这些我都不敢和同学说,同学比我大一岁,我们都没有女朋友,全部情感经历仅限于暗恋或单恋,大学毕业后混得不好,谈恋爱太奢侈,我们命中注定要花钱找女人,成为嫖客,然后无颜以对暗恋过的女生,同学说他喜欢高中同班一个女生,只是不像我陷得那么深,他更加务实,更擅长和女生交往,我和单恋对象几乎没说过话。
我和同学很快搬离廉价旅馆,在弄口村租到房子,约30平米的大单间,带厨房和卫生间,月租300元,房东不提供家具,我们在旧货市场购置了双人床、简易衣柜、当餐桌用的折叠式象棋桌,我们买了厨具自己做饭,电饭锅是“半球”牌,他负责炒菜,我帮忙洗碗,同学很节省,说能不买的东西尽量不要买,我想买一个刷厕所的刷子,他说没必要,我坚持买了,3月的杭州比较冷,我们合盖一床薄被,挤在一起取暖,我们不知疲倦地聊天,聊情感,聊事业,他不太认可我追求女性的方式,说我动机不单纯,目的太直接,效果自然不好,我们很少聊政治,我对公权力愈发反感,但还不是反贼,那时手机不能上网,去网吧很费钱,屋里没有电视,听收音机是重要的消遣,我的短波收音机可以收到境外的“敌台”,内容劲爆,但信号经常被干扰,很考验听众的耐心,我们听得最多的是杭州本土的调频广播,包括新闻和音乐,夜深人静时,我们一起聆听万峰老师主持的性教育节目《伊甸园信箱》,我不喜欢万峰,他对着空气破口大骂,显然在哗众取宠,可听众就是喜欢他,享受被虐。
我们去西湖边参加英语角,同学几乎不能开口说,我也说得不好,一张口就犯错,我们和一个短发女孩聊天,她的脸圆圆的,笑起来有酒窝,她是杭州人,在天津外国语学院念书,利用五一假期回家,她的口语不错,我听见她说“pretty well”,觉得这种表达很新颖,同学对她有好感,恨自己口语太差,不能和她聊更多,而我见到女生就紧张,我们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要她的电话,错过进一步交往的机会,有个叫 Jeff 的美国人,年纪很大了,不知道在杭州做什么,他是英语角的常客,身边簇拥着一群渴望说英语的年轻人,有个小伙子看上去精明干练,英语流利,应该有一份好工作,他每句话都以“you know”开头,还有个老外,忘了是不是 Jeff,有人问他是否喜欢杭州,他说当然喜欢,不过仅限于西湖周边,杭州越来越吵,他怀念以前那个安静美丽的城市。
同学有个师姐在杭州某知名律所工作,他去拜访过她,他能感觉到她的焦虑,律师竞争激烈,工作节奏快、强度高,前几年最难熬,若无特殊背景和资源,做律师很难成功,他羡慕在检察院的室友,工作清闲,待遇优厚,升任检察官后年薪可达八万,室友刚订婚,女朋友是当地人,有体制内稳定工作,可惜她不够漂亮,据说室友因此而苦恼,他一表人材,配得上更漂亮的女人。
我在杭州获得一次入职机会,去一家制冷设备公司担任采购专员,从国外进口电子元器件,老板性情暴躁,动辄责骂员工,采购主管刚被骂走,他们火速填补职位空缺,老板亲自面试候选人,我有幸被挑中,电子元器件品类繁多,浩如烟海,我没有耐心学习,呆了两三天就离职,没领到工资,公司退还工牌押金20元,我怎么也想不起这家公司的名字,依稀记得它在文二路,老板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穿深蓝色格子休闲西装,他的奔驰轿车比我的人还高。
弄口村紧挨着机场路,这条马路承载了我对杭州的许多记忆,前往东站公交枢纽乘车,要先横穿机场路,再沿着新风路直行数百米,丁字路口的城中村正在拆迁,有一次我从东站回出租屋,快走到机场路,一个女人站在巷口朝我招手,我没搭理她,她着装妖艳,姿色上乘,明显在充当“仙人跳”的诱饵,如果色迷心窍跟她走进巷子,会被突然冒出来的彪形大汉敲诈勒索,我在上海有过类似遭遇,损失了几百块钱,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在上海没找到工作,却练就识别“仙人跳”的火眼金睛,谁说没有收获?
我路过机场路上的足疗店,被一个穿着暴露的技师吸引,进店询问,被告知没有我需要的服务,我问为什么,技师说因为“科学道理”,我失望地离开,一天晚上,我目睹机场路上刚刚发生的车祸,几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辆货车停在那里,警察正在到场,救护车还没来,我的心砰砰直跳,没在现场停留,回到出租屋和同学说起车祸,依然心有余悸,第二天的报纸报道了这起车祸,货车闯入非机动车道,路人死伤惨重,事发路段林木茂密,光线昏暗,司机视线受阻,很容易撞到人,被撞的也可能是我。
杭州的城市化进程轰轰烈烈,我住过的城中村早已被夷为平地,然后盖起高楼,东站也不是以前的东站,规模扩大了,周边环境面目全非,我查看谷歌地图,已无法确认当年租住的具体位置,看到一些熟悉的地名,如东郊的笕桥镇,我曾去笕桥一家家具厂面试,工厂在机场路旁边,那天去了10多个求职者,都是很年轻的毕业生,面试集中进行,我们聚在一个会议室轮流发言,外贸部经理担任主持,他是海归,英语很好,有个求职者是学德语的,主持人让他用德语自我介绍,他说着说着出现停顿,主持人表扬他的诚实,他没有因为其他人不懂德语而蒙混过关,我面试表现不佳,第一轮就被淘汰。
那年春天,我在杭州外文书店买了一套黑色封面的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集,还有一本《误入世界:卡夫卡悖谬论集》,我花大量时间阅读文学作品,这对求职没有帮助,我本应该多读一些成功学之类的书籍,提升面试技能,至少重新制作一份更精美的简历,可是我缺乏求职热情,讨厌包装和推销自己,为了生存我必须求职,找来找去都是很差的工作,我不甘心,觉得自己配得上更好的,于是频繁跳槽,直到再也跳不动,被职场抛弃。
2004年5月下旬,我在杭州的一场招聘会上遇到海宁的美资企业华尔针织,投递了简历,应聘客服部门的“储备干部”,华尔针织的老板夫妇是美籍华人,公司客户主要在美国,对客服人员有英语要求,我被邀请参加在杭州一家酒店举行的面试,和老板娘用英语交谈,她在美国上大学(Utah State University),英语接近母语,和她对话很轻松,我越说越自信,没过几天我收到录用通知,这不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有实力的求职者不会考虑“储备干部”这样的职位,也不会去县城的针织厂,但我没有选择,钱快花光了,必须尽快找到工作,5月底或6月初,我告别杭州的同学,前往海宁入职,他继续在弄口村租房,独自承担300元的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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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海宁呆了一个星期就被派到苏北,华尔针织在姜堰有一家子公司,位于沈高镇夏北村的省道旁边,一对来自台湾的中年夫妇负责子公司的日常管理,他们是老板的亲戚,公司租了几栋民房作为员工宿舍,我和另外两个储备干部住一个房间,他们比我早半个月入职,他们是湖南老乡、大学同学,和我一样也学国际贸易,比我晚两年毕业,子公司尚未正常运营,储备干部没有具体工作,主要在车间打杂,和工人们一起干活,从事针织品(袜子)的检验和包装。
子公司承接海宁工厂分包的订单,老板娘曾带美国客户到姜堰考察,随行人员包括一对来自香港的年轻男女,也是老板的亲戚,他们参与公司管理,平时在香港办公,男的叫 Eric,喜欢穿色彩鲜艳的 Polo 衫,搭配蓝色牛仔裤和棕色休闲皮鞋,尽显港人的时尚风范,女的穿一身碎花连衣裙,她毕业于耶鲁大学,英文好到令我自惭形秽,我记得她在一句话的开头使用“basically”,声音清亮悦耳。
美国的订单很急,子公司所有员工连续加班至深夜,交货那天 Eric 亲临现场,我和他发生口角,冲突的起因我忘了,最可能的情节是这样的:我和其他储备干部正在往集装箱里搬运塞满袜子的纸箱,Eric 贵为高管和老板的亲戚,不用亲自下场干活,站在一旁指点江山,我联想起秦末农民起义,在心里默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装货的动作变得粗暴,Eric 说请不要野蛮装卸,我说哪里野蛮了……好在冲突并未升级,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
7月下旬,老板的父亲来姜堰调研,老爷子80多岁了,身体不错,依然关注公司的运营,他找储备干部分别谈话,向我下达转岗通知,我要去织造车间当学徒,跟一位湖南师傅学习挡车,先学半年,再决定是否转到客服岗位,我不接受这样的安排,提出离职,顶撞 Eric 后果很严重,据室友透露,公司决策层认为我工作态度恶劣,要立即辞退我,老爷子建议刀下留人,他说这个小伙子你们不要我要,他似乎蛮喜欢我,在海宁实习时,我和老爷子聊过几次天,他年轻时从大陆逃到香港,白手起家创业,生意越做越大,陆续在美中两国投资建厂,作为商人,老爷子出言谨慎,并未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但我能感觉到他对共产党的警惕,我应该是说了一些对共产党不敬的话,让他印象深刻。
7月的最后一天,我从姜堰离职,领到1000多元的试用期工资,中午抵达南京,买了晚上12点去厦门的火车票,我第一次到南京,有整整12个小时可以逗留,我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坐上公交车,在市区漫无目的地穿行,有一趟公交的终点站是雨花台,另一趟车经过明故宫和中山风景区,一直开到栖霞,郊区的房子破破烂烂,我在傍晚时分路过东南大学,校外有一条林荫路,两侧的树木笔直高挺,我闯进南京大学校园,在操场上散步,感受名校气息,东南大学是李志的母校,2004年夏天他还不出名,正准备推出第一张个人专辑,歌曲《热河》还没诞生,不然我会慕名去热河路朝圣,临近午夜,我拖着全部行李进站,被工作人员拦下,缴纳了行李超重的费用,如此严苛地执行相关规定,南京火车站绝对是农民工的噩梦,我损失了几十块钱,还差点没赶上车,拖着超重行李在月台上狂奔,几近虚脱。
多年以后,我回顾自己失败的职业生涯,想起在姜堰的日子,心血来潮,我用 Google 搜索华尔针织,第一次目睹美籍华人老板王先生的真容,他和他父亲很像,我在 LinkedIn 上面找到老板娘,照片中的女人年过50,她在杭州面试我时才30多岁,她察觉到我的搜索行为,查看了我的 LinkedIn 主页,很抱歉,我的简历没写她的公司,我换了那么多工作,根本写不过来,我读到2017年6月美国犹他州洛根市的地方媒体 The Herald Journal 刊发的一篇新闻稿,标题为 Cache Valley couple open new sock manufacturing facility, foresee Innovation Center,讲的正是我的前雇主,这是此次人肉搜索最大的惊喜。
我抵达厦门,借宿在一个高中同学那里,在他的房间里打地铺,他是厦门海关的公务员,在仙岳公园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和他堂妹合住,她中专毕业,在一家报关行做文员,我在厦门两个月没找到工作,作为经济特区和港口城市,厦门至少在纸面上有很多外贸工作机会,只怪我求职能力实在太差,我曾去福建三安集团面试,这家公司位于厦门本岛,办公楼修得像宫殿,门口停了不少豪车,置身这样的环境我不免战战兢兢,我见到一位高管,我们气场不合,根本聊不到一块儿,面试结果可想而知,我跑到翔安区一家台资(或港资)企业面试,花数小时坐公交车艰难抵达,却临阵脱逃,也是因为气场不合,那家工厂很像监狱,我知道自己打死也不会去里面上班,干脆放弃面试,我去晋江雅客食品应聘外贸岗位,影星周迅是雅客的代言人,工厂外墙上有她的巨幅海报,人事经理让我用英语自我介绍,他不太满意我的口语能力,说我语速太慢,无视我在用词和语法上可能闪现的亮点,用语速来衡量口语有失偏颇—我说母语也不快,恒安集团的总部距离雅客食品很近,“心心相印”纸巾就是恒安的产品,我去了一趟石狮,应聘七匹狼男装的外贸岗位,无功而返,石狮满街都是做生意的,有个初中同班的女生,她父亲在石狮做服装生意,我们都知道她家里很有钱,她的辫子很长,有段时间她坐我前排,旁边的男生经常摸她的辫子,他想追她,未能得逞,她后来接管了父亲的生意,成为富婆。
在厦门岛内一家钢质门板材厂,我和一位中年男士用英语聊天,他是公司副总,在国外呆过,和我在三安集团见过的暴发户气质迥异,他带我参观仓库,堆积如山的货物让我心里犯怵—我要每天和它们打交道吗?当天晚上,他电话通知我面试失败,祝我求职顺利,他说过会尽快告诉我结果,果然很守信,我对他表示感谢,挂断电话后我发了一会儿呆,我对面试结果原本抱有期待,没想到希望这么快就破灭,这次面试我发挥正常,和副总聊得不错,他或许看到我的某些亮点,却敏锐地察觉到我不适合他们的岗位,我去岛内一家外贸公司面试,办公室位于繁华市区的居民楼里面,负责招聘的女士问我会不会修电脑,平时电脑出了问题,是自己解决,还是求助于人,我很没底气地说,还好吧,一般的问题都能自己解决,这家公司主营机械产品,专业性很强,看重求职者的技术背景和动手能力,这恰好是我的短板,我是文科生,动手能力差,学不了机械,还有一次去海沧区面试,我换乘好几趟公交,在山脚下步行很远才抵达目的地,海沧区到处都是山,那家工厂还在建设,办公条件简陋,面试在车间进行,不知为何他们没有要我。
在厦门的经历还有很多,不可能都写,已经被写的,可能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它们阴差阳错、毫无章法地从脑子里蹦出来,被我捕捉,变成白纸黑字,我去了鼓浪屿、南普陀寺和厦门大学等必游之地,没什么好写的,厦门大学附近有一家书店,里面有很多学术类书籍,对了,就是晓风书屋,我去逛过一次,没买书,我在厦门外文书店买了一本美国短篇小说集,全英文,没读几页就放弃,后来也没再碰它,思明区有很多老房子,沿街商铺带门廊,疑为南洋特色,我钻进狭窄的巷子,路过灯光暧昧的足疗店,有衣着暴露的女人在揽客,很遗憾我没有能力做她们的客人,我正在找工作,而且寄人篱下,再花钱找女人就太不像话了,我和同学去海边游玩,在国际会议展览中心前面的沙滩上骑自行车,同学的堂妹也去了,她邀请了报关行的同事,聊起同学的工作单位,有人惊呼:“哇,厦门海关!”
2004年9月底,我离开厦门,前往200公里外的汕头,一家濒临倒闭的国企同意录用我,我在厦门人才市场遇到这家公司,人事经理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士,他孤零零地守在摊位上,终于等来我这个潦倒的求职者,我们相见恨晚,一拍即合,他安排我去泉州泉港化工园区面试,他们在那里有工厂,我见到国企的老总,顺利通过面试,赶在国庆长假前入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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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梦到杭州的同学,我再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次和他联系是在2004年11月,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灿烂,我站在汕头一家大型书店门口和他电话聊天,我说我不满意新的工作,不会在汕头长期呆下去,准备再挣几个月工资就走人,书店所在的十字路口(天山南路和长江路交叉口)车水马龙,噪音很大,我们的通话仓促结束,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大概是这么写的:“别老想着跳槽,频繁跳槽没有好下场,你会一事无成。”他决绝的语气让我震撼,离开杭州后我很少和他联系,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显然过得不开心,我随口一句跳槽就引起他的激烈反应,他一定很压抑,我怀疑他经历了非常糟糕的事情,他或许已经离开七宝的工厂,没有合适的工作,他可能孤注一掷,以零薪水为代价进了杭州的律师事务所。
近20年杳无音讯,我相信他已经死了,很早就死了,可能就在和我通话之后不久,在他失联的早期,有同学打电话到他家里,他父亲态度不好,不知道或不愿意透露他的信息,据说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小孩的叫声:“他在北京!”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在北京坐牢,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要么死了,要么失去自由,我担心他激情杀人,那条短信显示他的情绪极度不稳,可能会走极端,2010年前后,有个高中同班的女生通过 QQ 向我打听他,她和他同村,竟然也没有他的消息,进一步印证情况真的不妙,我们渐渐接受他已不在人世,不再谈论他,2015年冬天,我加入一个新建的初中同学微信群,群里有人和他同村,我问起他,一个姓王的男生说他帮人打官司,得罪了黑社会,被扔到海里,尸体都没找到,我不太相信这个说法,情节过于离奇,像是刻意编造的,我用 Google 搜索同学的名字,输入“律师、杀人、死刑、谋杀”等关键词,一无所获。
所有迹象表明,我的同学已经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不会再出现,2004年初夏我们在杭州不经意的告别,竟然成了永别,可恨的是我想不起任何具体的告别画面,那天他可能在上班,我一个人拖着行李离开弄口村,奔向未知的前程,我放弃了一些带不走的生活用品,双人木床和“半球”牌电饭锅是我们合买的,所有权完全归他,20年弹指一挥间,“未知的前程”已被我远远抛在身后,成为回忆录素材,我已是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发量日益稀少,同学要是还活着,头发不见得比我多,我在杭州见到他时,他的发际线已开始后退,他是圆脸,戴黑边眼镜,皮肤很白,笑起来有酒窝,和西湖畔英语角的那个女孩一样,他的胡子长的比我快,隐约记得他使用飞利浦电动剃须刀,而我偏爱刀片,他有些不修边幅,整个春天都穿一件棕色夹克,搭配灰色西裤和黑色皮鞋,他的西裤略显肥大,皮鞋很少擦,写了这么多,不知道他的形象是否足够丰满,我不太擅长人物描写,最后我要澄清一下,前面我说“我们命中注定要花钱找女人,成为嫖客”,主要是说我自己,同学说他光顾足疗店,不再是纯情少男,并不能和嫖娼划等号,他天性善良,激情杀人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我总是往最坏的方面想,同学姓王,生于1977年,卒年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