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民主資本化的玩火遊戲——讀《Death of the Liberal Class》

書名︰Death of the Liberal Class
作者︰Chris Hedges
出版︰Nation Books (New York)
版次︰2010年10月
ISBN︰9781568586793

掛着反戰和進步神學的左翼銜頭，作者身為美國大學講師和資深傳媒人，書名當然不落俗套。老婆餅無老婆，菠蘿包無菠蘿，這些都意料之中。然而當民主自由社會失落民主自由，這便是我們這年頭最好的寫照，也是作者留給2012年美國大選的預言書。

在美國的政治環境裡，傳媒機構、教會、大學、藝術家和工會都是傳統忠誠的自由主義者。古典自由主義源自封建主義與教廷極權主義的陷落，並藉自由主義追隨者所制訂的憲法和法律，持守着自由主義尊重個體獨立及不干預的核心價值。追溯歷史，自由主義在19世紀至20世紀發展至頂峰，更衍生出社會正義和公平分配等公共目標。不過隨着資本主義不斷膨脹，作者明言那些傳統的自由主義堡壘已被企業資本化逐個擊破，譬如學界只管不斷產出論文競逐排名、個別教會淪為富豪俱樂部、傳媒機構與工會被資本家收編、藝術家成為商品化的推手等等，例子不勝枚舉。

當列根遇上戴卓爾夫人，美英兩國聯手推行新公共行政改革，銳意將公共服務市場化，非但沒有帶多更具效率的服務，反而建構後來政界與商界之間延後利益的旋轉門。資本家派出說客游說政府修例放寬規管企業行為或限制工人權益，損害法治精神之餘亦削弱民主制度的認受性。自由主義者以為法治會守住最後防線，在作者看來其實不切實際，有時政客刻意操弄民族主義或愛國主義迫使輿論歸邊，法院面對曖昧不明的公眾利益也會犧牲人權。

與此同時，資本主義也不會閒着沒事等錢來貢，而是會主動出擊尋找更低成本的生產要素，在國際關係和地緣政治層面類同對外擴張（或說侵略）的傾向。此說大概歸納美國出兵越南、伊拉克和阿富汗，以正義之名出師最後身陷泥沼的經歷，即使背後還有許多議題譬如文化霸權和帝國主義等，作者總是強調這些都沒有脫離資本主義無寶不落的大脈絡。然而，企業資本主義步步進迫亦可能摧毀自身，當自由主義者無險可守，民眾失去制度循序改革的希望時，制度以外的反抗無法預測之餘更無任何理性可言，今天讀來就隱隱預示着民主黨後來輸掉選舉讓給共和黨和特朗普的反高潮結局。

書裡還用了不少篇幅詳細敘述之前提到那些自由主義者，是如何面對資本的籠絡。基本流程就是金錢、事業成就和權力的誘惑，對很多人來說都不陌生，但許多人都忽略了這些專才或專家被收編後的結果︰個人處境無法匯聚成社會議題，每個個體都是零散如碎片般存在，儘管他們面對共同處境，但社會仍以個別事件看待。社會議題在公共領域缺席，自然無法聚合成社會運動。站在當權者乃至分享部份權力的精英權貴（Power elite）而言，馬照跑舞照跳即使是掩飾社會不公的遮醜布，在沒有人戳破謊言之前這部戲還是能繼續演下去，也就是作者形容由各個專業界別組成的新封建主義（Neofeudalism）。

在資訊爆炸的後真相時代，即使彈指之間便可從互聯網找到事情的不同角度，但對尋常人拼湊零碎的事實和認知也是耗神費力。既得利益者很會利用一些疑幻疑真的說法和托詞，配以專業術語（Technical jargon）或空洞能指（Empty signifier）築起語言的迷霧令人看不清其本質和隱藏議程，於是人們便容易投向數碼集體主義（Digital collectivism）的犬儒，繼而墮入人云亦云、價值真空的虛無主義（Nihilism），今天我們所謂的無力感，或多或少都跟互聯網年代資訊氾濫相關。

作者分析中產階層面對個人困境及宏觀經濟和環境的危機，至少讓他們認清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左翼和自由主義者也要認清尊重多元不是迴避辯論公共政策的藉口，專業也不能淪為以中立和客觀包裝去政治化的偽善，反而要重新將真理帶入政治論述（Discourse）和行動（Action），並建立自己的傳播渠道和平台接觸被壓迫的群眾，與政商合流的體制分庭抗禮拒絕同流合污、沆瀣一氣。

對下一波民主化抱悲觀態度的作者縱然相信有生之年亦未必見證到資本主義制度的endgame，但同時強調對抗頂多是不服從（Disobedience）而不涉暴力。因為暴力只會滋長恐懼、仇恨和報復，不但沒能推翻制度，更予人口實讓既得利益者加大打壓力度，所以抵抗應該是深刻和經過慎重考慮的舉措。行動並不因為會帶來改變或追隨者，而是出於本身的道德目的。哪怕自由主義和民主終有一天會隨我們而去，作者認為堅持有尊嚴地敗陣總好過認命即時死亡——投降輸一半從來不是資本主義的邏輯。

理解作者的神學背景後，即使此說未必獲得許多人同情，對於他主張持守道德及精神上的純潔就不太難理解。與其接受誰大誰惡誰正確的強盜邏輯，不如認真問誰在惡道橫行時噤若寒蟬，也就是劉備說「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惟賢惟德，能服於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