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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崇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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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日本

黃崇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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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日文版後記。這本十年前的小說即將於9月中在日本出版。

近日偶然在舊書店挖到常盤新平的《遙遠的美國》。這是1986年的直木賞小說,隔年出版台灣中文版。此前我從未聽聞這位作家,而且中文版的封面尷尬地把「直木賞」搞錯成「芥川賞」(當年從缺),現在寫下來,又讓我再尷尬了一次。

常盤新平的小說以自身經歷為原型,描述1950年代末期的貧窮生活。在那個可口可樂剛登陸日本,不容易吃到披薩、漢堡的年代,小說主角著迷於美國偵探小說、好萊塢電影,一心嚮往美國的生活,卻難以想像可麗舒(Kleenex)抽取式面紙是怎樣的東西。美國透過主角大量蒐購的雜誌、平裝書,在他腦海中不斷加深、擴大、綿延下去。

回憶童年,日本對我也是那樣的存在。那是《哆啦A夢》、《七龍珠》、《幽遊白書》、《灌籃高手》的產地,哥吉拉會在東京爆擊高樓大廈,超人力霸王得趕在三分鐘的變身時限內解決對手,而假面騎士總是騎著摩托車帥氣登場。我記得,全家第一次出國到日本拜訪嫁在千葉的阿姨,一同去了迪士尼樂園,見到盛大遊行的米奇、米妮、高飛狗、唐老鴨,背景是高聳的城堡塔樓,宛如在夢中。日本姨丈幫我買了許多漫畫雜誌,卻在回到台灣的海關檢查時,全數遭到沒收。對一個男孩來說,那就是夢境的銷燬,唯一反應是哭鬧,在地上打滾。但當然沒用。我在心裡發誓,以後一定要把這些書全部買回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抬頭環視住處,書刊雜誌堆得到處都是,這還不包括放在老家的藏書。小時候不該亂發誓的。

我的第一份工作在文學雜誌當編輯。那是村上春樹出版《1Q84》的時候,接著還有陳英雄(Trần Anh Hùng)導演改編《挪威的森林》電影上映。雜誌為此約稿、策劃專輯,我也在那段期間密集閱讀村上春樹,補課似的回頭了解為什麼我大學時代周圍的朋友都在讀村上。藉著雜誌工作之便,我在東京採訪了另一個村上──村上龍。住千葉的阿姨,平日都有收看村上龍、小池榮子主持的《寒武紀宮殿》,也趁機來看偶像。我們一行人,連同翻譯、攝影、(我的)親友,浩浩蕩蕩到村上龍寄居的飯店房間採訪。村上龍大概有些疑惑一個雜誌訪談怎會那麼大陣仗,仍一一親切問候大家,訪談後還在阿姨帶來的簽名板上簽名。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陪同的日本編輯臉上的奇妙表情,真是意味深長。

也是那段編輯工作期間,我常在下班後,或每月雜誌出刊後的兩三天空檔,打開電腦檔案,慢慢敲打這部日後叫做《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的小說。我總是在晚上七、八點離開公司,隨便填飽肚子,走進咖啡店,打開筆電,打算寫點什麼。我也總是在咖啡喝完之後,一股疲倦湧上,闔上電腦,趴在桌子小睡。常常一個晚上寫不了幾百字,然後隔天又刪除。完全沒寫一個字的時候可能最多。不知為什麼,我一次開了十個文件檔,有時這個檔案上寫幾段,跳到另一個檔案寫幾段,交互跳躍寫來寫去後,我逐漸迷失在自己布置的複雜敘事線中。我好像總得反覆確認現在是哪個「我」在說話,也不停來回改寫這裡面的「我」。我像在醞釀一個祕密那樣寫小說。初稿完成後,這部小說流轉在幾家出版社,直到一年多後大幅刪改,才終於出版。我那時以為,這可能是我的最後一部小說。它最終大概會像一個鮮為人知的祕密那樣消逝。

後來讀到台灣作家、俳人黃靈芝(1928-2016)的作品,我才知道,我那根本稱不上祕密。黃靈芝與大多數在日殖時期以日文寫作的台灣作家不同,他在戰後才開始以日文寫作,但那時的國民黨政府已經禁絕日語文。他一生的寫作就是一個巨大祕密。他寫小說、童話、短歌、俳句,除了零星發表的篇章,全都親力親為自費出版作品集。但他也曾經試著投稿群像新人賞,雖然未能獲獎,卻讓多年後才讀到這些作品中譯的我,開啟另一種關於寫作的想像。如果當年日語文未曾被強硬禁止,或許會出現其他類似黃靈芝這樣的日語文寫作者,在國民黨當政的戒嚴年代,透過日文書寫跨越國境,突破這座閉鎖的島嶼。這並非空想。例如日後在日本以「財神爺」形象為人熟知的邱永漢,即是第一位獲得直木賞的台灣作家。爾後有在日台人陳舜臣、東山彰良在不同年代拿下直木賞殊榮,新近則有頗為活躍的溫又柔、李琴峰。然而戰後台灣的實際狀況,卻是讓一批寫作者陷入語言轉換的困境,他們得重新學習「國語」。許多戰前能以日文寫作且寫出個人風格的作家,隨著語言限制沉寂下來,就此停筆。我不免好奇,在那龐然的沉默底下,有著如何繁多未能被實踐的道路。

但再怎麼設想虛線的可能存在,也無法迴避我們被給予的現實。就像我小時候大量看著《週刊少年JUMP》的熱門漫畫,誤以為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漫畫家;不停練習《灌籃高手》裡面的動作,妄想以後也可以去打全國大賽,總有醒悟的時刻。我漸漸知道,那些都發生在日本,而且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連直線也畫不直、身高只有166公分的我,只能接受這樣的現實。新世紀以來,儘管無印良品、UNIQLO、唐吉訶德都來台開店了,日文漫畫雜誌再也不會被沒收,日本現代文學受到大量翻譯引介,我依然只得慢慢成為我自己。

於是我成為一個寫字的人。在這本我原以為是最後一部的小說艱難出版後,它竟然接著出了中國簡體版,也在2018年出了法文版,如今要航向日文的世界了。這本小說就像書中提到的那張搭載在兩架航海家太空探測器的金唱片,繼續邁向未知的旅程,等待被誰遇見。

這是十年前的我想像不到的。

在此特別謝謝本書譯者明田川聰士先生。謝謝處理日文版權事宜的黃碧君女士,並紀念曾為我翻譯短篇小說的天野健太郎先生。當時的短篇刊登在西崎憲先生主編的文學雜誌《たべるのがおそい》,正好也是由書肆侃侃房出版。謹此致謝。


2021年5月於台灣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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