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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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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毛集》中的〈遺書〉

大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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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書〉一文原載於梁容若先生的散文集《鵝毛集》(ㄇㄧㄣ58年三民書局出版)。十多年前,剛剛讀畢《中日文化交流史論》的我,馬上再尋到梁先生這本《鵝毛集》,如飢似渴、反反复复,把這本小書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我對民國的鄉愁一般的情感,也是在那個時候紮下了根。我手上這一本《鵝毛集》是文庫本,只有巴掌大。書中總計47篇小文,內容從論新詩、如何寫讀書筆記、回憶大學生活、談雪、秋天禮讚,到給女兒的信與留學日本時的見聞記敘等等,可謂包羅萬象。而在這其中,我重複閱讀次數最多的,卻是書中一篇名為〈遺書〉的文章。

我的《鵝毛集》

說來有趣,因為〈遺書〉一文實際上可算是《鵝毛集》中唯一一篇非梁先生所寫的文章:其乃系非常時期梁先生的一位友人委託其代為收存之物——自己愛人的遺筆。然而,嗣後時局變動,梁先生與友人雁書遂斷,「無可如何」——十餘年間,這包代為收存的遺書儼然成了「託孤」之物。於是,梁先生便把其中尚較完整的部分抄錄下來,刊印出版,用作招領之用。不知是不是事不遂人願,至ㄇㄧㄣ58年《鵝毛集》出版時,仍然正式收錄著這篇〈遺書〉。

〈遺書〉乃出自一位女士,是她於沈疴之中,親筆寫給愛人(即梁先生友人)的書信。文筆雅訓而俏皮——無怪我讀了那麼多次。十多年前,亦是我人生中最為徬徨、難過的日子。我也病了。正是梁先生這本巴掌大的小書,正是這位女士寫下的溫柔的遺筆,陪我度過了那段難捱而又珍貴的日子。昨日偶然覩見ㄧㄚㄌㄧ老師po出的幾隻擺放在工作室的白色李花,我的腦袋裡驀地想起〈遺書〉中那位女士談及賞花時曾云「…梨花潔白芬芳,如天女下凡,自然飄逸,結果甜脆,消瘀療疾,又惠流人間。君打問有梨花盛處,當相奉陪。」心裡感喟,又去書櫃裡翻出了這本珍藏的小書。儘管小心翼翼地存放在書櫥,畢竟時日久了,翻閱也多,書脊處已然不太牢固。我想,以目下的ㄓㄥㄓ環境,梁先生的《鵝毛集》在大陸的出版怕是遙遙無期。當初梁先生友人在北平將這包遺書交給他時,應該未曾想到今日「文不能互通」之荒唐局面。因此,趁著這幾天的閒暇,我決定仿效當年梁先生的做法,將〈遺書〉一文抄錄並上傳雲上於此,一者,若有當事人後人識出此文,便是善莫大焉。二者,不論如何,這樣一篇來自過往的、清雅而溫暖的文字,能夠在這數字世界留下印跡,亦不失美事一件。

以下為〈遺書〉全文。


遺書


同學某君,十八年前在北平,以他女友的遺書一包,委託代為保存,並且說終老將以殉葬,可見是他極重要的紀念品。喪亂以來,轉徙流離,珍重好友的寄託,攜以相隨,幸未遺失。今夏檢查,不知道什麼時候,因屋漏沾濕,蟑螂住在裏面,有的咬成碎片,有的千孔百創,再過一個時期,怕要全部霉毀,不能閱讀了。打算交還,而某君音訊不通,已過十年,對書悵惘,無可如何。因選擇較完整的一部分,抄錄下來,刊於雜誌,以便招領,用作交代。原書所談情事,非個中人不能理解,已為隱去名字,且當事人歿已二十年,正像敦煌石室中掘出的古人書札,有好事的人傳看,引不起是非,也不算偷拆私書吧!


家父昨晚飲君送來的松醪酒,陶然欲醉。他說松醪的甘芳,怕是天下第一,原因是滋南的水好,君家的釀法保存法都別致。中山國一帶一向是出美酒的地方,傳說中山千日醉的釀法,也許就留在民間。他想起當年和令尊對酌讀南北史的故事。他說您和令尊長的一模一樣,連偶然的口吃,也相似。見到你好像使他恢復到青年時代。他說明年清明節要帶我們全家回鄉掃墓,並且要到令尊的墳上祭告,他的兒子已經上大學了。我實在想去,看看參天的白楊,無邊的平沙,達公園的梨花,永嘉谷的瀑布。 那時候您能回去不?您不回去,還有什麼意思,您要回去,我怕走到河岸,就臉紅心跳呢。你們村裏人都是貧嘴而討厭!


呈閱的滋南雜事詩三十六首,在家父案頭看到了。「潘岳之文彩,始述家聲;陸機之辭賦,先陳世德。」家聲祖德也要值得記述才好。君家只有一舉人一都司,文不能著書(不,著書藏於家),武不能打仗(守綏德殉職),真是「何足道哉!何足道哉!」而要吹牛作詩,嚇XX不足,還欲嚇何人乎?看來只有一首好玩:「碧草平沙入望遙,牧童牛背影扶搖,清流俗罷黃梁夢,帶月歸來唱俚謠。」想是阿須童年寫照,鼻涕在河水裏洗去,換上滿身泥污,騎在黃牛背上,牛角掛三字經一本,唱著「人之初,黑糊糊,割綠草,餵師傅。」罪過罪過!然而所欲鄭重奉告者,君勿作詩,作詩便俗!再大作可接以「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置之東坡集中,渾不能辨。


好大的最罪名啊!「辱及祖宗,謾罵全村!」然而你想想,也有自取的地方沒有呢?您忽而自誇詩書門第,豈不知堯之子,丹朱不肖,舜之子,商均不肖,祖宗的光榮,與自己何干呢?忽而又農家子自豪,好像能分辨五穀,認出良莠,背過鋤頭,是了不得的身分,大有蘇俄過激黨人氣味,其實黃巢、張寶都是農村出身,李自成、張獻忠也是農村出身,「各苦民生若干年」,誰曾經代表農民的利益呢?我從來不記得自己是農民的孫女,還是翰林的女兒,而你忽而自卑,忽而自傲,浮誇身世,妄立壁壘,浪費時間,不務正業,禍延先人,不是咎由自取嗎?啊,小須,我錯了。想你又該青筋暴漲,呼吸短促,張口期期,和圍棋全軍覆沒時的可憐相一樣。取笑何必當真呢。梁鴻真要種地,孟光只有陪伴著清風明月裏天天野餐,談談先德也好,不談也決不缺少什麼。阿須吾愛,刻薄該打三下,星期天上午在極樂寺凌霄花下,三鞠躬請罪。你也可以說,須是河水裏洗過鼻涕的人,才理解個中滋味啊。


家父道德文章,無愧古人,只是有好名一念,有時不免流於沽名釣譽,不能處處合乎人情。即如我們二人的結合,因為同鄉、親戚 、世交的種種關係,本來可以從自然的交際,締結美滿姻緣。果真有那樣一天,談到兩家大人,早為我們兒時訂婚過,把父母之命,來點綴情投意合,豈不更成佳話。他卻是宣佈婚約,在當年弔喪撫孤的時候。他說:「眷念亡友,不以生死異念;珍重誓言,不以貧富變志。」這些話都很好聽,仔細想想看,那時候我才五六歲,誰知道長成什麼樣子,假使男的長成了高八的兒子那樣,窮兇極惡,或女的變得又癩又癡,佳話豈不成了笑話?「眷念亡友」,也許被人家譏笑為「誣罔良友」呢。他為了堅定我們的婚約,總是誇大說您們家好,您有出息,甚至於說滋河南岸的井水,也比滋河北岸好吃,您看可笑不?我聽了這些,只起反感。幾次心裏笑著說:「爸爸也許見過他真龍出現呢,只是女兒不是王寶釧,對於住破窰,不感興味。」啊!小須別誤會,我們早就是情願不自由的,只是說宣傳不可太過罷了。正像您所說:「越說不以貧富變志,越覺著富貴逼人;越說不以生死異念,越覺得孤兒的可悲。」阿須,說話是有忌諱的,以後「嬌小姐」不許再說,連自比梁鴻、陶潛,都是膽大妄為,想以貧賤驕人。記住了嗎?為人黨慎口過,如果再犯,罰喝白開水三大杯,向觀音大士獻鮮花一束。上次的信箋只是茉莉味,你沒有拆出茉莉花嗎?天香,何可亂說,「天人」才有天香呢,我不作「罪人」就夠了。


送來的浮生六記看過了。沈三白簡直是妄人,窮困就四出告貸,有點兒錢又花天酒地。最荒唐是有陳芸那樣美而韻的夫人,還要妄想娶妾,在靖海門擁妓喜兒望月,而說「惜余婦芸娘不能偕遊至此。」其人之卑鄙無良至此,而一般男人還要歌詠艷羨他,真不知是何心理?看來,阿須也想得個陳芸,陪你吃喝玩樂,還要借錢岳家,買個美妓作妾,向親戚朋友展覽。梁伯鸞、林和靖,為什麼一變至此?阿須,收拾幻想吧!跟爸爸學些經學去,「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文人無行」,「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戒之哉,戒之哉!」


囑查方孝孺論嚴光漢光武事,在遜志齋集卷五雜著裏有嚴光一條說:「布衣硯席之舊,知其志趣德量之淺深審矣,子陵剛介人,不默默以固信,必諤諤與之爭,使人主有疎薄故舊之嫌,孰若不仕,以全君臣之義。」又卷二十四有題嚴子陵詩說:「敬賢當遠色,治國須齊家,如何廢郭后,寵此陰麗華?糟糠之妻尚如此,貧賤之交可知矣。羊裘老子早見機,獨向桐江釣煙水。」這議論我最初也覺著很正大。可以為您的史論張目。可是家父見告,陰麗華才是早娶的糟糠之妻,而郭后卻是在劉秀名位已隆後,所納的妾。查後漢書后妃傳果然。可見方正學先生文氣雖壯,讀書卻很粗心。議論的基礎更是建築在泥沙上了。您的高論,也以早投字紙簍為妥。我想富春江一帶的山水景物,自然必洛陽的黃土平原好得多。嚴子陵的夫人,也許比陰麗華更聰明更秀麗。夫人高尚其志,不願意去洛陽,向陰麗華叩頭,子陵只好回家釣魚了。此說必有出處,請查出見告。


您說我當面溫柔,背地潑辣,「背地」指什麼呢?還是幾句信上的話吧。女人柔順來了幾千年,就是假裝潑辣,也難以澈底。你看祥嫂,當年還不是言語鋒利,大有王熙鳳辣子丰度嗎?現在變得軟如緜羊,百依百順,奉丈夫如神聖。何況我們是父母之命,你先天心理上佔著絕對優勢,還怕什麼呢?你說「深仁厚澤,浃骨淪髓,心服口服,夢寐五體投地」,謙裏藏傲,語語皆有鋒芒,豈得漫不設防?父親總怕我們的文字遊戲,鬧成口舌,不合乎「相敬如賓」。陳芸是最會「相敬如賓」了,沈復就肆無忌憚……又潑辣了,罪過,罪過!看花事,榆葉梅太俗,夭桃太艷,杏花缺綠葉,海棠少芬芳,並且看慣了,也就興味索然了。梨花潔白芬芳,如天女下凡,自然飄逸,結果甜脆,消瘀療疾,又惠流人間。君打問有梨花盛處,當相奉陪。看花信未呈家大人閱。老人有興趣的永遠是看杏花,數十年如一日,好回味春風及第的愉快,好酸呀!這信要燒掉。


不聽君言,遂為庸醫,不,名醫的草根樹皮所誤。然而我想父親的愛我,為我著想,決不下於君,何必教人家譏笑,未嫁不從父呢?並且怕萬一治得不好,你擔當不起。記得去年的盲腸炎,不是有人說是您一信氣成得嗎?軟弱到拿筆困難了,想您來,又怕見您。醫生為我寫著「謝絕面會」呢!請查出王采薇的長離閣集一看!



附言:

1, 〈遺書〉原文見梁容若.《鵝毛集》,三民書局,民58年,頁161-167

2,《鵝毛集》的豆瓣條目見: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496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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