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品讀癮】郵船、世界地圖與東亞的旅人們:我讀和田博文《海上的世界地圖:歐洲航線百年紀行史(1861-1964)》(下)
從舊世界到新世界,或為產經視察、或為軍政外交、或為負笈留學、或為尋找文藝創作靈感等旅人們,在此航道上追尋各自的開眼看世界之道,而百年間逐步在全球發展的觀光業,也正潛移默化的影響著人們對船旅的觀念。
幕末明治初年,陸續派遣至歐美的使節團,或是密航出國留學的各藩武士群體,起居皆委身於堆棧的貨物間,還隨時需要面對風濤所造成的船艙進水與貨物移位,食物飲水短缺與如廁困難更是常態。1860年代,當伊藤博文與井上馨等人,在經歷四個月的航行抵達倫敦,下船第一件事就是趕快找水喝。
進入二十世紀,船旅性格已產生極大的變異,對旅人來說,不再全然是出洋過程中艱困的生命經驗。郵船公司、艙等與客艙服務,就如同現今觀光客對航空公司的偏好或選擇一般,逐漸成為當時的旅人們,在進行一段漫長的海上航程之際,會列入考量的問題。
尤其歐洲各國基於一戰後的經濟蕭條,將腦筋動到發展觀光業,誘致外客以刺激景氣的背景下,航業與國際觀光業更為密切互動。各國船公司為了招攬旅客,紛紛在食宿娛樂的相關設備與服務上,力求新穎與舒適,豪華郵輪應運而生。
而旅行案內與紀行文本的作者,對船艙軟硬體設施與船中生活的介紹,無異於扮演著旅行「教學文」的角色,「舒適與便利的船旅」開始被置入旅人們的意識中。沒有語言隔閡與種族歧視,起居空間舒適,服裝與用餐不需嚴守西式禮儀,又有符合胃口的飲食,是日郵受到本國籍旅客青睞的重要原因。
若行旅較為急迫,航速較快的歐籍郵船則是首選;偏好飲酒,熟習西式繁文縟節,酒類豐富的法籍郵船對於嗜好杯中物者,不消說極具吸引力。此外,當時的旅行案內中亦有指引日人如何選擇船艙位置,較能避免艙房受日光直射而悶熱的困擾,就如同現今諸多日旅達人,分享自己如何選擇機艙座位,才能在空中眺望富士山,是差不多的概念。
當然也有旅人不諳這些「眉角」,在經歷在船旅生活上的各種不便之後,以過來人之姿,將自身失敗的經驗筆之於遊記,也成為後人選擇旅歐郵船的重要參考資訊。這些案內資訊與船旅經驗,呈顯了觀光時代的船旅更為豐富多彩的樣貌。
日本的政治家、實業家、學者、文藝家等菁英群體,在船中組織俳句寫作會,或以各自對國際時事的了解,輪流講演各種主題;1911年搭乘日郵的與謝野晶子夫婦,愉快的融入同胞所發起的日式餘興節目;1924年前往巴黎參加奧運的日本代表隊,在航程中利用泳池等設施進行賽前訓練。
郵船停港的有限時間中,有人迫不及待上岸,找理髮店修整儀容,順便在市街閒晃,感受不同的港都情調;停泊新加坡之際,參觀日僑在當地的橡膠園等物業,是常見的活動;抵達埃及或義大利,參加船公司與當地旅遊業者合辦的一日遊,或一泊二日旅行團,觀覽金字塔與龐貝城,是旅客們極少會錯過的觀光行程。
其他旅客也會在船旅生活中發起勉強會,學習外語、西洋禮儀,為即將展開的異國居留生活做準備。
日本經歷明治維新,與日清、日俄戰爭的重大革新與戰役獲勝,國際地位大為提升,加以有機會赴歐的日本人,以知識份子或富裕層為多,在船旅生活中大多受到一定的禮遇。不過,此時亦能見到不少貧窮旅行的身影。
二十世紀初利用腳踏車進行無錢旅行世界一周的中村春吉,形容下等船艙的環境無期徒刑的監獄,空氣混濁、空間狹小,飲食如同牢飯;1930年代,作家林芙美子、詩人金子光晴、森三千代夫婦,都曾因為旅費拮据,居住於下等船室,與暈船、暑熱共處,這些人群的旅行視線,多半較少有自上而下的優越感。
各國旅客所居住的船艙等級、使用的公共空間,與食事、衣著等事物,所呈顯的貧富差距、國際地位,無不反映船旅生活中的階級性。
一戰期間,歐洲各國陷入戰爭的泥沼,歐籍郵船公司的亞歐航線暫時中斷,原本仰賴亞洲市場供應的物資漸形短缺,日郵則適時抓住此商機,滿載各種食料物資前往歐洲,在富貴險中求的氛圍中大發戰爭之利市。
而二戰期間,日郵船隊則投入收容並疏運歐洲各國日僑、留學生回國的工作,返航的日郵船隻經常滿載歸國的日本人。通過變更固定航路,改以臨時航路繞道而行,藉以避開歐洲戰場的激戰區,或水雷密布的海域,甚至在郵船上增加武裝,藉以減少船隻的損失,乃是日郵在戰時所採取的權宜之策。過往經由蘇伊世運河進入歐洲的航段,在戰時改以繞過南非好望角,或取道美洲航線赴歐。
在歐洲戰雲密布之際下出洋的旅人們,船旅的經驗自然憑添諸多緊張的陰影。首先是航路的繞道,航程時間大幅增加;為防航程中遭到敵對陣營的扣留或攻擊,郵船中實行宵禁,低調在夜間航行,並限制乘客梳洗、禁止大聲喧嘩,則是家常便飯。此外,旅人們也必須隨身攜帶乾糧等逃生用品,為郵船遭到不測之際作好準備。
戰時在繞道好望角的航路上,途中停泊南非開普頓,由於當局的種族歧視政策,禁止有色人種上陸,乃是當時赴歐日本人面臨的共同經驗。此外,日本政府曾在一戰期間,禁止婦孺搭船前往歐洲。即使在戰爭結束,戰事的陰影也未立即煙消雲散,未清除的水雷,仍然是郵船安全的潛在威脅,逃生演習成為船員與乘客必須要準備的訓練,沿途所見戰爭所留下的瘡痍依然鮮明。
日郵力圖在戰爭的陰影下,維持亞歐航線的不致斷絕,而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多數船隻陸續徵召為軍用,亞歐線的船隊也難以倖免,營運遂告中斷,直到1952年再度恢復。
戰後營運亞歐航線的日籍郵船公司,除了此前的日郵與大阪商船,後起的三井船舶,此時也試圖在亞歐行航線的市場上佔有一席之地。不過,戰前亞歐航業的榮景主要來自觀光,而戰後則是貨運,貨船航路的性格增強,加以戰後航空業的起飛,與新一波大眾觀光時代的來臨,豪華郵船的亦逐漸褪去昔日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