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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失去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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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西安建在一个纵横交错的水路通道之中,这些水路被中国最崎岖不平的山脉的守护着。城市位于巨大黄土高原的南侧,保护西安不受游牧部落的骚扰----它们从如今的蒙古国一带向中原侵袭。终南山像合拢的双手一样托起这个城市,这个山脉据说有大能的隐士居住,是他们把中国分成南北。这里远离海岸线,但水道带来足够丰沃的土壤,也让城市和中原连接。

古代,这些河流中名声最差的就是城东的灞水。直到今天,它还是悲伤的同义词:如果好友或爱人最后越过这条河,就意味着他们离开都城去了远方,且一去不回。八世纪的诗离灞写道:

灞水流浩浩

上有无花之古树

下有伤心之春草

今天这个地方有另一种伤心:中国城市那种单调的同一性。灞水仍旧浩然流淌,但岸上建起一排排十五层高的住宅楼,还围着铁丝网,楼下是破碎的人行道和停车场。有一条高架地铁通往这个地区,车站的瓦楞钢屋顶被九月的暴雨敲打得砰砰直响,江雪来到这里拜访一位友人。

她搭乘一个小三轮行驶几百米,来到一排建成才二十年的公寓楼,楼房显得很旧,水泥墙面到处是裂缝,油漆都褪色了。公寓的外观让人觉得再过几年就得推倒重来,就像之前被推倒的农庄和村镇。

某栋楼里住着一位六十五岁的老人,江雪称他为前辈:张世和,公民记者的先锋人物。1990年代和2000年代他在北京时,以拍摄内地短视频闻名。2011年他被驱离北京,彼时阿拉伯世界反对独裁者的动荡引发了一波对公民运动的打压。当局害怕类似的情形波及中国,官员们开始破坏当时独立作家、纪录片制片人和艺术家蓬勃生长的局面,这些人群在改革开放前三十年里逐步聚集在北京。张世和回到家乡西安,江雪也在这里读大学并定居。

张世和的公寓凌乱但舒适。桌子上是满溢的烟灰缸,脏兮兮的玻璃杯,很多摄影器材凌乱摆放在桌椅各处。一个封着玻璃的阳台奇怪的弯曲在外面,来访者可以从起居室穿过阳台走进卧室。走道上堆放着几箱饮用水、啤酒和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他曾骑着这辆车去过中国很多地方,并沿途采访拍摄。他收藏的宝贝就挂在起居室沙发上方:一个红纸糊的的灯笼上面写着四个字:公民社会。

另一件骄傲的藏品是一台超声波眼镜清洗设备,它放在桌子正中,周围是空的啤酒瓶和花生壳。在张志和坚持下,我们都把眼镜放进去几分钟,等待机器施展它的魔法。再次戴上后,他的公寓一下子变得明亮、璀璨起来。

江雪仰望着张世和,仿佛看着一位古怪的叔辈,他为了荣誉不惜付出一生贫困的代价。张世和生于1953年,来自某种高贵的血统:1949年建立人民共和国的红色贵族,他们的下一代正在习近平带领下统治着中国。张世和的父亲是公安部的高官,他家享受着早期共产主义时代的所有特权:巨大的公寓房,厨子、司机和勤务员----也就是前共产时代的仆从们。

但在1966年,权力变成债务。毛泽东发动了文革,部分原因就是要防止这些新寡头们的世袭罔替。张世和的父母都被关押,他也从学校退学。他被强制劳动,在“毛泽东的少儿劳改营”中,修建一条穿越山区的危险铁路。很多孩子都死了,一部分人相信他们正在为革命而牺牲,另一些则是被强征服役。

文革十年后结束,和习近平类似遭遇的人们试图追赶失去的时间,他们拼命往上爬,试图获取他们认为本来就该属于他们的位子。张世和和其他许多人则试图透彻理解这个体系,改变这个让毛泽东走上高位的体系。他在1980年代开办中国首家独立书店,但1989年的屠杀让他清醒意识到,他必须做点更加实际的事情。1993年,他离开北京加入了一个活动人士的社区,希望促成某些变革。

在2000年代中期,张世和为自己赢得公民记者的声誉----这是一群活动家,他们用新出现的数字技术拍摄采访并发送到互联网上,这样可以绕过传统形式的审查。他起了一个网名叫老虎庙,现在还有很多人记得。

北京是张世和骑车游历中国内陆的出发点。有一年,他花五个月沿着黄河骑行,拍了超过四十个视频,内容都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污染和腐败。其中有三十多个视频如今还能在大陆的网上下载。其余的被审查屏蔽,只能在youtube上找到。

“人人都爱旅游但很少人有这么多空闲时间,”张世和说道,“大家都在忙着赚钱。我当时的想法是,我有时间可没钱,那我就去穷游吧。”

这些影片让他名扬全国,之后整个2010年代对互联网的整肃让这样的作品销声匿迹。但这并不能让张世和停下脚步。回到西安后,他远离聚光灯,把晚年生活用于拍摄纪录片和口述史----做未来中国可能会阅读的漂流瓶。

西安可能是唯一能找到江雪和张世和这一类逆行者的城市。过去两千年中,这里曾是十个王朝的首都,在某个时代甚至是全球最世界性的城市。但近几十年,传统成为某种负担:很多人觉得中世纪的城墙、重工业、被飞尘和黄土包围让这个城市像是肮脏落后的中国内地城市的典型。

这样的名声被后毛泽东时代最著名的小说给固化了。贾平凹在1993出版的轻虚构小说把西安称为西京,他把西京描述成曾经辉煌的都城,最后成为臭水沟。这本书名字叫《废都》。

这本小说以性描写出名,也是它很快就被禁止的原因。但性仅仅是推动主人公愤世嫉俗的动因之一,小说的两个主角互相利用,冷酷无情,欲壑难填。男配角周敏是从县城到城里碰运气的混混,他说服一个不入流的小作家,帮他伪造一封某大作家的推荐信,去某著名文学杂志应聘。周敏得到这份工作,可他从没读过那些书。他决定要写一篇关于大作家的文章,这篇溜须拍马的文章里提到了作家的女性征服史,作家在提及这些女友时一脸不屑。这样的态度令当事人不爽,一纸诉状把作家告上法院。

这出法庭战争成为故事的主线,但读者们更关心的是主人公沉溺于床第、赌桌和酒精之间。唯一的规则就是只管自己不管别人,小说的结论是因为人际关系的崩塌。表面上这可以看作是早年经济改革岁月争先恐后造成的,当主角们逐步展示自己,读者们才发现他们早就在毛泽东时代的暴力革命中扔掉道德底线。那个年代,生存的唯一出路就是出卖朋友落井下石,至少主角们的故事这么告诉我们。正是那个毫无道德的时代造就了今天中国随心所欲的现状。

另一个关键主题是审查,表面上是因为小说的性描写。贾平凹告诉读者小说的一部分被删减,用空白格子替代----每个格子代表一个被他自愿删除的汉字(也许不是自愿,作者没说明)。空白格子的使用并非随机应变;在二十世纪中国写作中,作者们用空白格子来指代被删减的文字。在每一处删减的后面,贾平凹会告诉读者此处删除多少字:”作者删除多少多少字。“

但删减的文字似乎和性关系不大,因为每次都是在特定的场景。有推断认为是其他内容被删减。到底删掉了什么,作者故意含糊其辞。

小说的背景设在政治气氛浓郁的1980年代,文化界的各种运动一个接着另一个,直到发生1989年屠杀。这样的背景却完全没有在书中表现出来,实际上,政治以外的一切都被讨论,只有政治被一丝不苟剔除。不得不让人联想到,那些空白格子里写的是政治,而非性。

小说之后再次被审查,但以某种更隐秘的方式。2009年,此书由作家出版社再版,这是成立于1953年的老牌出版社,也是中国最著名官方作家的大本营。这似乎在为贾平凹的社会评论背书----小说最终得以出版。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书中不再有空白格子代替被删减的段落,取而代之的是省略号,这在中文世界不代表删减。每段的文字也变成”作者此处有删节“,再也不提具体删减的字数。

正如学者托马斯-陈(Thomas Chen)所说,公众可以用空白格子(注1)来评估审查行为。格子本身就意味着审查,贾平凹还告诉大家删减的字数。新版变得很模糊:有删减,但原因不明----这段省略可能就是艺术的模糊性。审查工作退到幕后,几乎看不见了。

即便是在习近平时代持续的打压下,西安也比北京要有活力。北京原来那些亲近的街坊邻里现在都成为法西斯巨人,而西安的城墙和庙宇还是一个连续的都市空间。这里有中国密度最高的高校和研究所,远离首都、保留传统也让这个城市还保有一点偏差。

当我徘徊在张志和的公寓,浏览他的电影海报,旧自行车和摄影器材,我问他上面的解释是否成立。他拿走我的眼镜放进超声波机器,希望我能把世界看得更清晰。

他大笑道:”当然不是!我们能在这里做点事情,是因为这是一个傻瓜城市。这里的官员还没弄清中央政府想干啥。警察也都很傻。如果这里的警察去北京培训一下,回来就会更残酷!“

江雪和张志和争论了几个小时,交换毛泽东时代的故事,他是当事人,她是目击者的下一代。我问张世和他的作品是否让他成为一个异议分子。这个词并没有对应的中文翻译。一个比较累赘的词是“持不同政见者”。一个更精简的词是“异己”。“异”的意思是不同的,奇怪的,不寻常的,“己”的意思是自己。这个字可以是异议分子,也可以是怪物和外人----不是自己人。和主流人物比较张志和当然是个异己,但他个人并不喜欢这个词。

他认为自己被另一个同音字所激励:义,意思是正当的。这个概念贯穿几千年的中国,英雄、强盗、将军们,他们在各种场景下,他们有各自的毛病,但都为某个正当的理由奋战。这些人往往被迫退到中国地理意义上的穷乡僻壤,也就有了一个词叫江湖----字面就是河流湖泊的意思----也就是正义得以伸张的法外之地。在我们谈话过程中,张志和反复提到这个义字,或是大义,这是多年来在中国许多文化中最有力量的理念之一。

”政治?别提了。但大义........"他边说边想,试图给这个词下个定义,然后他举了一个例子:“我就是那种人,看到不平之事会真的愤怒。我必须出来说话。”

张志和众多项目中的一个是帮助当地学者谌红果制作视频。谌红果是著名的法律学者和公共知识分子,他后来辞去教职成为自由职业者。他组建一个图书馆和沙龙,举办公共讨论会,参与者都是知名作家、学者和艺术家。

到2021年为止的六年时间里,谌红果、张志和和江雪展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只要有一点点空间,就能做出怎样的公共作品。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这些工作是在和时间赛跑。所以张志和把每次聚会都录成视频,现在都发布到网上,成为一个档案,显示中国公民社会可以成为的样子----这是发往未来的消息,那应该是比过去和现在更有希望的岁月。2018年,我造访这个沙龙,和这个社交圈里的朋友们交流了一个星期。

午夜降临,大兴善寺门口的聚光灯照着四个大字:密藏宗风。公元六世纪的唐朝是这座大庙最鼎盛的时期,这里是传播外国文化的中心。从印度远道而来的佛教传教士住在庙里,把梵文经卷翻译成中文,并为帝王出谋划策,奉献来自佛宗的关于生命和社会的新鲜思想。

现在,寺庙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白天游客在各处自拍,上香祈求财富,晚间一片安静,只有被灯照亮的牌匾。2010年代后面数年,街对面的某建筑灯火通明。虽然不起眼,但有一个不寻常的标志:“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苏格拉底悖论翻译成中文就是知无知,这是2010年代中国最活跃的公共论坛的正式名字。作为一个艺术文化空间,知无知举办每日文学论坛,几十个读书小组,所有活动的现场实况广播(感谢张志和这些内容还能在海外网站如youtube上找到)。各个房间装饰很简单,它通过思想来吸引人们到访。

2018年一个雨夜,我曾路过这里,加入三十多个专心的听众,他们正在听一位大学退休教授讲莎士比亚的《李尔王》。

谌红果说:“李尔王有三个女儿,两个女儿只说他爱听的话,她们没有说实话。但他不愿意听另一个女儿的。”

雨水敲打着玻璃窗,汽车在街道上飞驰而过。更多听众来到现场,散乱坐在折叠椅上,沙发里,小板凳上。

很快座位就满了,人们都看着谌红果,四十五岁不安分的人,永远带着调皮的笑容,有热情略沙哑的声音,不停抛出自己的观点。他耷拉在台上的椅子里,用右手指挥着人群,左手拿着遥控器播放幻灯片,内容是电影截图,莎士比亚选段和各种观点。

“李尔王犯了什么错?他没有倾听他最诚实可信的女儿。他没必要这么做。绝对权力:李尔王面对的是一个政治问题,但他没意识到这一点。”

谌红果讲了近两个小时,没人不耐烦或退场。眼下是中国几十年来政治最压抑的时代,但许多人仍旧渴望更多,就在这个夜晚人们持续涌进来:一个失去理想的记者,又重新在知无知找到理想;下班的警察对道德性感到好奇;一位高校教师为自己学生的漠然态度感到伤心;一个成功的创业者觉得社会需要不同的声音才会持久繁荣。没人熟悉李尔王,但大家知道不管主题是什么,知不知都一样的生机勃勃。

“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谌红果说道,他马上要进入问答时间。“我们时代的政治是不是’盲人骑瞎马?‘”

2006年谌红果被发配到西安,他出生在中国西南部的四川省,一路考进北大。在北大师从知名教授,毕业后在西安的西北政法大学任教。对于想在学术道路发展的年轻人似乎还不错,2000年代的北京开放而有活力,西安则相对闭塞。谌红果邀请客座主持人,包括许多知名的公共知识分子,比如他在北大的老师贺卫方教授,经济学家也是改革派的茅于轼,独立历史学家吴思,公民人权律师浦志强。

他还没满足。过去十年间,许多大学都建立远郊的新校区,这样有更大的空间招生。但学生们因此远离了教职员也远离社会。教师们坐着校车来往于校区和城区,只在上课的时候能接触到学生。

为了和学生联系得更紧密,谌红果成立一个读书俱乐部,他们开始阅读弥尔顿的《失乐园》,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还有《论美国的民主》。因为校方不愿意给他们教室,学生们只能到他办公室聚会。房间挤不下,他们就站在走廊和楼梯上。很快中国媒体就用同情的口吻报道了谌红果的”楼道文学社“。

公安部门反对他的这些活动。2010年,当他试图去香港参加一个会议时被短暂留置。2013年他辞去教职,让每个熟人都大吃一惊。

”没人支持我的决定“,他在知无知的讲座间隙告诉我。”我妻子?不可能。我们坐下来抱头痛哭。每个人都担心在中国的体制内我无法找到工作。贺卫方教授打电话给我:’别辞职。‘可我还是这么干了。“

那一年晚些时候,共产党发布九号文件,不允许高校传播外国思想和理念,包括宪政思想---那正是谌红果曾经传播的。“他们肯定会把我开除,还好我先辞职。”对高校的限制是整体计划的一部分,更大规模背离开放社会的步骤会接踵而来。谌红果思考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在北京呆了一年,探索未来的可能性,然后又去香港住半年,2015年夏天他发起知无知空间。张世和和江雪当时也在西安,很愿意一起搭把手。除了对讲座录像,张世和还帮忙发布和各种线上联络,江雪负责举办活动。

虽然这个空间最后不得不关张,但谌红果一直继续讲课,张世和继续把录像发到网上,这样他们可以获得一些盈利。谌红果依然认为辞职搞自己的项目是正确的选择。

“在学校里,每个月我只能开很少几次讲座,所有内容都要经过校方批准。我每次搞讲座,学生辅导员都会劝他们别来参加,还要记录哪些学生参加了讲座。现在,我每周要开十个讲座。”

我问他最终的目标是什么。外国人总是想知道,通过做这些事情,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改变”中国,包括选举周期、民间基金等等。我问他要花多长时间中国社会才能变得更加开放,不管这个开放对他意味着什么。

“中国有句老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真正的社会变革需要时间。有位学者用四个字形容我们的工作:精神重建。”

谌红果自己的精神生活包括宗教。2009年,他正式成为一名基督徒,成为这一波文化基督教浪潮的一部分。许多人是被权利来自永恒的上帝赐予这个概念吸引,这比来自反复无常的政府许可要更有吸引力。

谌红果不会定期去教会,但他说这些信仰的观念很早就出现他生命中。一则,他相信微小的行动会带来丰厚的成果。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引用一段路加福音。这是关于一个人播下种子的寓言:一些种子落入岩石,一些种子被鸟吞食,但总有种子落入沃土,萌芽成长待来日。

“一颗种子就能改变一切,”他说,“谁能断言它的未来呢?”

作为知识分子活动中心,知无知规模很小。从电梯出来,大会议室在左侧,右边是小咖啡吧在售卖野营用品----印着红胡子苏格拉底的手提包和印有知无知标识的咖啡杯。主厅有个略高一点的舞台,对面是书架和放满了椅子、板凳和沙发的开放空间。一面墙上是浓墨书法写的知无知三个字,这是谌红果的导师北大的贺卫方题的字。其他墙上都贴着主讲人的照片,大部分都是体制的批评者,比如郭于华,写过共产党如何残暴的治理,还有电影人胡杰和艾晓明。胡杰的木版画作品点缀其间。

知不知空间有几位赞助人,包括李涛,前新闻记者,后来是报纸的编辑。当报纸被莫名查封,他开始投资房产和煤矿。

“我已经和理想主义说再见,但谌红果还在追寻。”李涛告诉我,带着沉思的神色。“我必须支持他。”

每次我参加的活动都能遇见一个瘦瘦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自称名字是子佳。

“我是公安部门的,”我们私下交流的时候他告诉我。

“你的意思是保安么?和门口那些门卫一样?”

“不是,我是说公安,”他笑起来,指一下自己肩膀上想象中的肩章,用英语说到:“警察!”

“你是来工作的?”

“不是。我学到了很多。这里让我学会思考。”

“怎么会呢?”

“今天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男人,书包里藏着一把大刀。我可以直接逮捕他。搞定,领奖,领导也高兴。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戴着穆斯林的帽子。”他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中国正在兴起一场反对伊斯兰的运动,穆斯林经常被送进教育营,哪怕是因为一些最轻微的违规。“但我决定先和他谈谈。”

“所以我就和他聊天。他正要去上班。他开一家清真肉店。所以我就告诉他,‘兄弟,你真不应该带着刀上公交车,即便是为了上班宰羊也不行。你得把刀留在店里,别再带上公交车。’然后我们就笑着道别。”

“我也不知道。有时你就想和人聊聊,互相理解对方的观点。”

“你经常来这里么?”

“我觉得这个空间很棒。有人会说,‘这很敏感,‘但这不过是一些讲座。”

谌红果辞去教职那年,江雪也不当记者了。他们都认识到,来自高层的指令让他们的工作变得无法像之前一样继续进行下去。他们都很幸运,家庭和朋友们都很支持他们。

辞职之后,江雪靠积蓄过日子,给那些抵抗这个系统的人们写长篇传记。其中就有著名律师浦志强的妻子。她还写郭玉闪的妻子,郭是传知行社会经济研究所的创办人,这是一个私人创办的智库。江雪还着重描写人权律师们的妻子。但这些文字几乎立刻被封禁了。她还继续对《星火》杂志的研究,也和张志和合作录制她的采访并发布上网。

“我觉得我必须写她们,”她说道,“过去他们一直告诫你这不能写那不能写。现在我什么都能写。”

为了和大家保持联系,她一直在知无知当志愿者。她会推荐主讲人,也偶尔代替谌红果做现场主持人。知无知被关闭后,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作和拍摄,虽然发表的渠道越来越少。

张志和也更加内向。政府封禁他以前在社交媒体上发的政治观察短视频----比如那些他沿着黄河骑行时拍摄的----这可以看作是习近平反对自由思考的运动的胜利。但封禁驱使张志和继续向更深处挖掘,拍摄时长更长的视频----这对于未来的中国人可能更有用。

他最大的野心就是做一个系列访谈,采访那些在毛泽东时代山区铁路修建时的奴隶童工。几千人因为艰苦的工作条件死去,但幸存者和死者家庭没有收到任何补偿或哪怕道歉。每过几周就有人来西安,一起去省政府请愿,要求纠正。他们会到张志和的寓所停留,吃顿饭或喝瓶烧酒。

张志和明白自己为这些人拍摄的视频在如今的中国不可能被放映。但他仍旧抱有希望,他为下一代创建某种记录,那个在大洪水中幸存的方舟。

“你不停问我为什么,我对这些理论问题不在行,”他告诉我,“我只知道我得一直做下去,这是我对历史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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