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隐士之乡

Yxh66
·
·
IPFS
·

终南山(注1)一度被认为是整个中土世界的边缘。字面意思就是“最南”,而那苍翠的最高峰也曾被视为中华文明的中轴线,连接天堂和大地的石梯。所以几千年来这里一直是和尚和道士的隐居之地,他们逃避各种官司逃难至此,或者寻找长生不老或战胜时间的法宝。因为就在帝国首都西安的南侧,所以住在此处的隐士们也很容易在恰当的时机重新回到俗世。

和地下历史学家们类似,隐士也往往被误解为孤狼。在许多人想象中,他们遗世独立,每个人都住在一个山顶,避开人世。隐士们的确单独居住,但他们通常住的很近,有急事可以互相照应。而且他们也要和外界保持接触,购买谷物、食油,还有许多山上难以种植的主食。他们独居但有自己的社交网络,在中国社会他们一向扮演着对抗政权和政府的最重要势力之一。

一次我和江雪出发去探索这些山区。我自愿租了个车并充当司机,她说有个伙伴会替我们开车。在了解江雪后,我知道她直言不讳的写作吸引了中国很多中产者在许多小事上给予她帮助。其中一位就是我们的司机:中铁公司一位高级工程师,也是虔诚的佛教徒。某一天清晨七点他开着自己的SUV从西安出发,车里播放的音乐是Miles Davis的《Kind of Blue》,后视镜上挂着一串佛珠。

有很多方法可以培养独立思考,但中国的学校很少教你这么做。它往往来自于第一手经验----一次相遇或一个事件让你睁开了双眼。江雪是因为她祖父的死亡而觉醒。我们再次谈论了这个故事,然后默默坐在后排,车子向南飞驰,可以看到窗外越来越高的群山。很快我们周围都是苍郁的山坡和奔腾的溪流。温度在下降,云雾在头上盘旋,我们离开高速开上了盘山路。

司机被她家的故事感动了,他说他也有一个现代乌托邦的故事告诉我们。他的工作和建造高铁相关,在山区建造高铁让老虎庙和他们这一代人付出了代价。中国长达两万三千公里的高铁网络让全世界震惊,但大部分线路运行后产生了巨额亏损。他想问的是,这些资金如果用来改善原有的铁路线是不是更有效率。

他说,“如果像江雪一样的记者们都能发声,那么我们就可以公开讨论我们国家真正的需求。”

2021年底,西安成为武汉之后中国最大的被封锁的城市。在2020年初让病毒毫无防备的传播之后,党选择了另一个极端,封锁每一个病毒爆发的城市,哪怕是最小规模的爆发。起初这也算常规手段,其它很多国家比如新西兰和澳大利亚,也选择封锁。此时担心的事情是,一旦传染开始,就很难阻止爆发。封锁总比大规模爆发、医院被挤爆、老年人的高死亡率和免疫失效要好得多。但是,当有效的疫苗在2021年上市并接种,许多国家都放弃了封锁的策略。

中国拒绝采用新策略,起初这样做有充分的理由。2020全年和2021初的封锁,让中国避免出现其它国家宽松策略伴随而来的大规模死亡,比如美国就是典型。可是当疫苗供应充足后,其它国家都重新向世界开放,中国人反倒开始沮丧了。由习近平确定的清零政策,让各地政府绑住了手脚。从2021年末到2022年全年,一直强调绝不能放松管控:其它国家都在松懈,只有中国最严格的关心人民。

北京的问题是病毒的各个变种用封城的方法根本无法控制,一直反复出现。到2022年底,中国十四亿人被集体封锁了几乎两年之久,国际旅游基本被禁止,大多数主要航线被取消,商业、文化、教育的交流也大幅缩减。许多海外人士注意到上海的封城,从2022年三月持续到六月。不仅因为周期极长,而且上海是中国最大的都会城市。西安的封城(注2)要早几个月,从2021年12月22号开始,从某种程度上,它更有典型意义:那里没有外媒报道,一千三百万市民默默忍受了一切----除了中国的地下历史学家们在发声。

和以往一样,政府对于军管一类的事情很拿手:在大院门口设置岗哨,到处布置测试点(在西安一个月封城期间共设立了惊人的一万两千个测试点),在社区喷洒大量消毒液----一种无用(且有害)的方式,因为病毒不会通过接触传播。

和以往一样的是,中国的官场在处理以人为本的问题时一向是失败的----也许因为这和消灭病毒这样的政治要求相比永远是次要的。许多人都找不到吃的,缺乏基本的医药服务。有些人骑自行车或步行前往终南山(注3),希望能用步行通过封锁线到达武汉。

江雪做了自己最拿手的事情(注4):写作。在长达五千字(英文版有六七千字)的长文里,她描述了封城最初的十天。她说,她仅仅提前了几个小时知道即将封城的消息,马上冲到超市,发现这里挤满了听到这个谣言的人们。她描述了购物网站的瘫痪,人们只能依靠朋友和熟人购买食品。她花了很多时间采访住在窝棚和宿舍的民工,现在已经都被封了。他们一度要依靠廉价外卖作为食品来源,但很快这些也没了。

就在艾晓明的父亲因为并发症在武汉去世时,江雪写下有人突发心脏病却被拒绝住院。“在这个荒诞的城市,只要你不是因为病毒死去,那就不算在死亡人数内。”

有一段获得最多人的点赞,也给她带来最严重的政治问题----描述一位友人发给她一段笔记,重复政府的口号:“西安只能胜利!”她回复的笔记是关于心脏病人被遗弃。她觉得她要加上几句更直接的表述:

“‘西安只能胜利’这是正确的大话、套话,也是空话。类似的‘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听起来很带劲,但实际上普通人可能要问自己一句,我是这句话里的‘我们’,还是必须被付出的‘代价’?”

这段话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它在2022年一月三日发布,在网上存活了五天后被审查者删除。就在短短五天内,我看到二十万的阅读量(注5),它被拿来和方方的武汉日记类比,因为她们同样温和的口吻。她深深同情人们的苦难。她只是间接地点了政府的名。

在文章被删后,民族主义博主胡锡进(注6),政府官办《环球时报》的前主编发言认为,自己不同意江雪的全部观点,但这样的文章应该被允许存在。它的影响如此之大,在中文版维基百科中为它创建了一个词条(注7)(当然这个网站在中国无法访问)。江雪告诉我,因为这篇文章,她三次被传唤到国保去谈话。她开始怀疑自己这样的独立记者还能存活多久。她女儿在加拿大上高中,她计划去探望女儿也暂时离开中国。

江雪曾在微信公众号上贴过这个短文,她公众号叫“默存格物”,翻译为沉默的观察者(注8)。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异议的表述。默存可以翻译为沉默,但更多人了解的意思就是灵魂离开了静止的身体四处遨游。这个词源自道家经典《列子》(注9),周穆王出席晚宴,一位魔术师带着他去了另一境界。过了好几年后,周穆王回到宴会现场,苏醒过来,问周围的仆人发生了何事。他们告诉他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安坐了片刻而已(默存)。后来这个词就用来描述形不动而神游----对中国社会的比喻。

江雪贴出文章后,公众号默存格物就被关闭了,因为违反互联网法规。很快,账号“新默存”就发布了另一位知名作家郑世平的文章,他笔名就是野夫。他曾经写过大量文章和故事,讲述共产党在湖南统治初期的野蛮行径,现在他流亡在泰国清迈。他的短文是关于江湖的冥想----荒山野岭中的土匪和流氓现在成为良知尚存的中国人的象征。

野夫表示把江湖这个词翻译成英文非常难(注10),他提出自己的说法:“哪里有兄弟,哪里就是江湖。”野夫当然是指更广义的人群,不分男女,团结起来对抗建制。这些人不怎么谈论自己的工作,他们默默的身体力行。当他们需要帮助,他们会呼唤同伴,兄弟们不问情由挺身而出。比如在病毒爆发时抵达武汉的张展。她给谁打电话?艾晓明,她二话不说就来帮忙直到她站稳脚跟。这就是江湖。

野夫继续道,中国今天的江湖已经进入了困境。以前它是由多个组织共同构成的,例如宗庙之类自助机构把人们组织起来----换句话说,江湖是公民社会的一部分。

“今天中国大陆,帝国需要的是每一个角落都在主体思想控制之下,所以它必须粉碎公民社会。有形的江湖早就不存在了,但人心中的江湖却是牢不可破的。“

我们在山里的一个庙宇前停了下来。笼罩庙宇的是一棵有一千四百年树龄的银杏树,每年秋天都给庭院披上金黄色树叶的外衣。我们和住持一起午餐,这是好客的主人,他为我们准备了十道素斋,还有本地的香茶。

整个终南山区,政府进行过一次拆迁运动。推倒非法建造的别墅、茅棚和庙宇的扩建部分。这个运动是打击建筑业腐败行动的一部分,也是为了让各种宗教活动受到政府更严格的管控。这个运动首要针对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政府把两者看成政治上的麻烦。当然所有的信仰都有社会或政治因素。例如上个世纪,政府推行过”人本佛教“运动,鼓励信众要在社会生活中面对问题,而不是退避到佛经和寺庙里。

住持承认有这个拆迁运动。为了表示配合,他下令拆除了庙宇刚建好的厕所。住持很友好,也很务实、善于交际。他的庙宇是政府的庙宇,他不想跟政府对着干----那有啥好处么?他的厕所真是非法建筑么?当然不是,他申请了许可也拿到了大部分批准,但在中国通常你永远都缺少一些文件。所以,他痛快的对当局承认了违建,厕所成了牺牲品。保平安、怀柔才能讨好上级。

正常情况,没人会管茅棚或厕所这种小事,但高层政治卷入此事。这个拆房运动牵扯到即将被罢黜的省委书记。在这种时候,住持表达自己的态度就尤为重要。他可以晚一点重新申请许可重建厕所,没人会责怪他。

还有其它办法可以对付国家。吃完午饭我们开车两个小时到了一条奔腾的小河边。我们跨过简单的铁桥来到一个废弃的伐木营地。入口处有一块巨石,上面刻了一个两米高的”悟“字---认识,觉醒----字涂着红漆。边上有四个小一点的字,”佛护茅棚“,提示这是一个隐居的场所。穿过马路另一块巨石也刻着四个大字”阿弥陀佛“,救世菩萨的意思。这是大能之人或者他的追随者们用来标记隐居之所的方式。

往里走,这位隐士的局促显而易见。沿路只有倒塌的茅棚和简单的砖瓦建筑。仅存的可以住人的就是隐士的居所,他穿着加厚的深黄色棉衣御寒。脚上套着军队剩余物资商店买的套鞋,加厚的棉靴加走泥路的橡胶鞋头。他有七十岁了,头发都剃光,笑起来平静温和。他在终南山住了十年,在这个茅棚就有五年时间。

他只读过中学,但涉猎广泛,喜欢讨论哲学。不久前就有一队来自著名的清华北大的学生在这里住过一周,来听他谈论并爬山。

美国翻译家、作家、佛教研究者比尔-波特(Bill Porter)----他关于终南山隐士(注11)的著作被翻译成中文,让他在中国成了名人----对隐士发表了重要的看法。他称隐士为”精神世界的深造“。只有在寺庙中当过僧人,了解佛学的基础,才能成为隐士。因为只有如此才会开悟,才有精神寄托,才能熬过冬天。

谈话基本都是江雪在引导,有时也需要她把浓重的陕西方言翻译成普通话。我们讨论的主题是他在生活中的选择。

”寺庙里有很多规矩:该做些什么,何时祷告。那没问题,但也很繁琐。人太多了,即便没有游客人也很多。当你要给自己做饭,自己生火,那又不同了。那也是一种精神的栽培。当你遵守自己的誓言,你就该住在寺庙里,学习这一切。你要学习各种规矩和仪式。这些都学会后,你就可以去山里了。“

他说人们总是好奇成为隐士是啥样子,这也让我想起人们总是询问江雪和艾晓明这样的地下历史学家,游离于社会之外是啥滋味。冒着激怒别人的风险,把家人和朋友都妖魔化是啥样子?艾晓明的弟弟支持她,但也和她保持距离。我想起江雪的父亲,他以江雪为骄傲,但也恳求她避免公开讨论政治议题。另一个隐士同样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生存,这也是江雪一直在担心的。

“要理解隐士不容易,”老人说道,江雪在边上一直点头。”你可以去认识他们,那很容易。但你要理解他们就必须住在和尚尼姑一起。从表面上看你能学到一点,但那是隔门观景。只有当你打开这道门你才真正进了这个圈子。“

那天一早,我曾问江雪佛教在哪一点激励了她。她拿起我的笔记本写下诗词:

地藏菩萨发愿

地狱不空

誓不成佛

众生度尽

方证菩提

”这词的意思是,“她说,”地藏菩萨不会成为佛除非地狱已经没有人,但地狱永远不会变空。所以她会继续努力,即便这是不可能的任务。就如西西弗斯神话。“

她的生活如此无望么?她吸了一口气,回忆她在西安的同事们。

”比如谌红果。那里有什么希望可以延续?它对社会没有任何直接影响。他可能会被拘押或流放,就像北京的老虎庙那样。但他们还是出来做事。在我看来,无论是刘晓波(死去的诺贝尔奖得主)还是709律师们(这些人权律师的名字来自于他们2015年被抓捕的月份和日期),他们的精神就是地藏菩萨的。他们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但他们仍旧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们要访问庙宇,就得离开那些穿过终南山的桥梁和隧道。这些桥梁隧道把宇宙中心的终南山变成中国无数山脉中的一座,然后被轰得粉碎。头顶高速公路上轰鸣而过的车辆,来往于西安,我们在地下匍匐前进。我们觉得仿佛被抛弃了,中国正在高速前行,像江雪一样的人们被甩在后面。

她告诉我一直以来都听到这些:她做的事情很浪漫也很有趣但毫无作用。她最近一次听到这样的陈词滥调是来自一个以前在南方做记者的朋友。那时候,他是为公民社会鼓吹的代言人。他曾写下激烈的社论呼吁建立公民社会。他还组织会议宣传这些概念。

之后他被拘留审问,关进监狱。他的狱友都是毒贩和其它重罪犯。那成了他的悟---他的精神世界觉醒了。这是恐吓的策略,很有效。几个月后他被释放,他逃往香港然后去了美国。他现在靠开饭店谋生。

江雪在纽约时见过他。他很有礼貌但质疑她的工作。他说那些工作也许有道德价值,但在实操层面毫无用处。一个人能做的就是活着并为每一天打拼。她平静的说着这些,余音袅袅。然后她停了下来,振作精神说了一段令人惊讶的结语:

”但我不同意。“她说道,”你有没有去努力,这非常重要。我想在这个不正常的社会做个正常的人。“

”我希望能说出真话,说出我的心里话。“

CC BY-NC-ND 4.0

Like my work? Don't forget to support and clap, let me know that you are with me on the road of creation. Keep this enthusiasm toge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