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之島》
他知道,一個故事開始的方式有很多種,每個方式都有可能走向不同的結局。結局的輪廓能在故事的進展中漸漸構築,然而不能確定最終的結局是不是讀者想要的,也不能知道是不是他自己預想的。
唯一能知道的是:他曾經是充滿理想的人類,但現在一座充滿各種犬類的島嶼正在他心中儼然成型。
一切的開始、迸裂與觸動,要從那一下午的課程說起。在與N告別後,他如預期的在課堂開始前二十分鐘來到教室。進到教室的那一片刻,他還未感覺到今天下午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變化。他如常的卸下背包、厚重的大衣,機械式的把手機、錢包放置在桌上,接著,他把N給的水果盒也一併放置在桌上,只是在盒子與桌子接觸的瞬間,他會刻意把精神集中於拿水果盒的右手—更準卻地說,是右手的拇指—施壓於指頭關節—讓水果盒得以在空中靜置大約一又四分之一秒的時間,不至於讓這個觸動引起過大的騷動,雖然此時教室只有他一人。
燈亮,教室的燈亮,此過程並未像劇場燈光控制那般,需要在某一個時間點下指令,使燈光的開啟與關閉能完全貼合當下的情境,比如同父異母的三個兄弟姊妹圍在五樓樓梯間幫同志弟弟慶生點蠟燭的瞬間,或是一個敘述者在描述主角於孩童時期晚上上廁所時誤觸電燈開關的瞬間,教室的燈亮不需要特定的脈絡。然而,這樣在他眼裡一點都不屑的變化,有著深遠的影響,只是此刻的他還未曾經驗。
燈亮後約莫五分鐘,人們陸陸續續入坐,在他視野可及的四個方位零星散佈。然後是一個倒轉畫面,他把水果盒從桌上拿起,放回書包中,這個過程一點都不令人陌生。就在背包拉鍊以高頻率的聲音宣示一切已回歸秩序後,一個聲音從不遠的前方傳來:「好,我們開始吧。」說話的是坐在最前頭的男子。他對於這個男子的了解不會比任何一人多,也不會比任何一人少。深綠色毛料襯衫、黑色西裝褲、圓滑的平底鞋,聲音還算宏亮,語調適中,承載深厚且批判的思想,讓他總能聽得入神。
男子如過往的節奏拼湊字句、詞語,使每一個內在於男子腦袋中混沌不清的概念,能以清晰的輪廓展現於眾人前,這樣如預期的美好結果,總能在他心中激起一波又一波思想的漣漪,讓他內心激動不已,就像他自認為擅長的打水漂,從此岸盪到彼岸,從自由盪到自由,從觀點盪到觀點。
此時,他的原子筆與B4活頁紙的接觸來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這與男子的話語與空氣的震盪近乎合而為一,不免讓人聯想到當地球上所有蝴蝶都振臂揮翅的瞬間。然而,就在原先凝滯的空氣解組、白織燈光發熱、下班的車潮快速移動、遙遠屋簷上的貓咪向下跳躍的此刻,有一件事發生了,那是從男子口中迸裂出的一句話:「…基本上這些都必定是犬儒的。」這樣看似是男子會在過去、現在以及未來講出的一句話,足以撼動他整個內在與本體。
起初,他未曾察覺這樣從男子口中說出的一句話,會給自己造成如此大的衝擊。他仍舊聽著男子的聲音,只是聲音漸趨模糊;他仍意識手中的原子筆在紙頁上的每個筆觸,只是支點逐漸偏移;他仍能對男子的每個話語感到激動,只是漣漪逐漸平緩。突然,「蹦!」的一聲,接著是斷斷續續的「嘎」、「嘎」、「嘎」聲,最後是平靜到幾乎聽不到的長嘯回音震盪。是從他體內發出的嗎?還是有人倒下了?啊還是外頭車子撞了?他無法確定,但他看到一幅前所未有的景象就那樣赤裸、蒼白地矗立在他的面前,不!與其說是面前,不如說是在他的三個維度的視野,是那樣環繞、包容著他。於是,他知道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來到了犬的國度,一個人們都知道,但也都不知道的國度。
他比想像中的鎮定,除了雙頰肌肉的短暫收縮,以及眉頭線條的片刻扭曲,他幾乎看起來跟一連串聲響出現之前的他一模一樣。為了確認狀況真的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糟,他環視散佈在他四周的人類,以及坐在最前排的男子,還是一門課堂原有的樣子:男子用精煉的詞句組裝思想,四周的人類以各種型態承接藉由解組的空氣擺盪過來的思想,然後再以軍中一般:「收到了!」的答覆,整齊地表達對自己以及對男子的認同。
在一切已然發生的同時,為何仍能如此的平靜,是因為還未來得及感受嗎?還是因為過於專注在所有必然流逝的當下而大意了?他在內心默默的想著。於是,那些關於理想、經驗以及人性的思考,也就這樣一併地潛入了他的腦袋。
是的,他還記得,他曾經是個理想的人類。即便在不同的階段,理想會因為與現實的碰撞而有所轉變,但本質上是同樣的,皆是對於人類社會的憧憬。因此,他曾奮力地在書本、教室、街頭、院區…田野間穿梭,為的就是尋找那個得以讓他心中理想的花朵盛開的養分。
那麼為何,今日的他會落得這般的田地呢?難不成真的是男子的一句話觸動了已在他本體中醞釀許久的意識嗎?他抬起頭注視著男子,把目光集中於男子的頭顱,試圖望進那滋潤如此驚人思想、那深邃的腦袋,希望藉此獲得足夠說服自己、使自己安心的理由。然而,終究徒然,他知道他始終無法到達男子所在的高度—在生活與思想上的高度—與男子在同樣的水平面眺望這個世界。
令人意外地,這樣的結果不但沒有徹底擊倒他,反倒是讓他明白了,而這過程的某一部分印證了尼采所說的道理。霧,漸漸散了。
那些他心中過去所承載的種種理想,對學術研究的憧憬、成為學者的使命、政治社會的改革與批判…以及對這可悲世界的愛,都彷彿像那在午夜被怪手拆除的房屋,就這麼無聲地消逝在曾經豐沃的土地上。手無寸鐵的他,只能在瀕臨匱乏的內心,對堅強意識的崩解做最後的反抗,即便那反抗已然淹沒於居民與貓狗的淒涼、悲壯的哀嘆聲中。
於是,在那個犬的國度,新的高樓儼然從平地昇起,裡頭住的的是各式各樣的犬,種類甚至超越人類曾馴養、開發過的數量。這些犬的生活與人類沒有太大的不同,牠(他)們覓食、閱讀、睡覺,唯一不同的是,牠(他)們不相信任何形式的理想。話雖如此,此時正站在高處俯瞰整座島嶼的他(牠),依舊可以發現有些犬類掙扎地在島的邊緣地帶活動,孤獨地、看似堅強地找尋那已被多數犬類拋棄的理想。這樣的結果的確讓他(牠)獲得那麼一絲的安慰,但當他(牠)把視野拉回同樣居住在島中央、安居在那幾棟最高的高樓裡的犬類,他(牠)無法抑制住對牠(他)們投以莫名崇敬的眼神渴望。那些位在知識金字塔高層的犬類,當然,包含他(牠)自己,掌握了整座島嶼的運作,牠(他)們對諸如愛情、革命、自由等抽象性概念是絲毫不予理會的,有時一不小心衝動還可能向底層犬類展露極度厭惡的態度。
因理想被排除而空出的空間,便由所有指向個人導向的思維佔據。這群高層犬類唯一關心的,便是牠(他)們自身如何存活的問題,而原先具有理想色彩的思考,在牠(他)們腦袋中也經過重組而被如此理解:那不都是你們為了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向世人揭示你們存在或至少曾經存在於世上,而正當化的說詞嗎?有了這樣的理解後,我們自然不難想像為何那些高層犬類對所有與集體理想相關的事物,能如此誠摯地表現出具有百般熱忱,但實際上在心中已對那些推崇此理想的底層犬類進行一番大屠殺。
他(牠)從頂樓陽台望向四周的高樓,因所處的位置較高的關係,他(牠)能清楚地看進俯角處幾片透出光的窗戶,裡頭的犬類正在進行各種的夜間活動,牠(他)們享受著辛苦一天後下班回家後與家人共進的晚餐、與小孩共同閱讀的歡愉、以及小孩與整座島都入睡後那與伴侶交歡的美好時光—那些牠(他)們少數的追求。
他(牠)看著眼前這番景象,心中的無奈與悲憤油然而生。他(牠)想起男子的那一句話,那讓他(牠)經歷前所未有的斷裂與重組的一句話:「基本上這些都必定是犬儒的。」但這次,他(牠)沒有多想些什麼。
此時,黑夜已然包覆了整座島嶼,雨水無情地落下,讓原先就足夠蒼白的景象顯得更為落魄。在遠處邊緣地帶活動的犬類終究還是回到高樓,藉由宣洩那沉積體內已久的慾望,填補因找尋理想的失落而愈趨擴大的生命空白。他(牠)集中所有意志注視著這些邊緣犬類的交歡,如同他(牠)試圖望進男子頭顱那樣,然後在心中描繪邊緣犬類內在世界的模樣。他(牠)得到了一個令他足以對自己產生無條件敬佩之情的結論:犬類是沒有差別的,牠(他)們終究不屑於任何事物,除了牠(他)們自身。
雨還在下,雨聲與N的溫柔安撫聲匯聚,在他(牠)的意識上頻頻地敲打。那些曾與他(牠)一同奮鬥的朋友的身影浮現:血從沒有被頭巾遮蓋住的額頭高處迸發、挺立的軀幹因外部肢體的植入而扭曲、年長者激昂的吶喊聲轉為一滴滴熾熱的淚水。就在內心的漣漪再度激起的時刻,男子的那句話乘機溜進了他(牠)的意識,但是這次,是的,就是這次!這句話在他(牠)心中化為一種承載歷史、文化、社會的能量,讓那股漣漪持續地震盪,從他(牠)的本體盪到島嶼中央、到空曠的邊緣地帶、再到彼端曾是他(牠)所在的國度,那個讓他(牠)憶起理想的國度。
雨還在下,對於犬類不帶一點憐惜的憎恨,隨著逐漸變大的雨聲在他(牠)愈趨堅定的意識中增長,直到迸裂。然後,我們看到一幅前所未有的景象,一幅不再蒼白的景象矗立在我們面前:那些被淹沒在遠古的批判思考,正以極為不合理的速度,從他(牠)的意識底層上升。
是的,一切都回來了,一切不曾離開過的都回來了。在這樣的意識中,他(牠)再次有了前所未有的經驗。
隔天早上的報紙頭條上寫著:「今晨,一名婦人發現一隻灰色的大型狼犬橫倒在羅斯福路中央,身體上有明顯多處外傷,軀幹扭曲、變形,頭顱模糊不清,地上散有大量血跡,半經約五公尺,根據婦人推測應為閃避不及的汽車撞擊所為。」
令人訝異的是,新聞內容最後一句:「婦人表示,約莫離開現場後五分鐘,疑似看到一名女子抱著發生事故的狼犬行走於路旁,而狼犬似乎長出了人類的軀體。」
*此篇文章投稿於2021政大道南文學獎散文組(未進入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