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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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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父亲和我的耻辱

萧萧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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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痛苦的经验,父爱

昨天是父亲节,我竟忘了,因为是在法国乡下的原因。

第一是在这里我们没有网络,老伴也不去安装网络。据他说,法国网络公司的政策,要不就得装一年,要不就没有。我们每年只在法国住三四个月,其实就是他住四个月,我住不到三个月,装一年的网络实在没有必要,所以听他的话,我干瞪眼,没办法,因为他会说法文,而我不会,我没有用法文跟网络公司交涉的能力,所以就只好凑合着——凑合,也就是每天走到布鲁诺的家用他的网络。好在布鲁诺住得不远,从我们的房子到他的房子,也就一百米左右,所以,我一天至少走四百米,就是走去走回,一天至少两次,这就是我在法国乡村的生活规律,每天到布鲁诺家的墙后站着或坐在台阶上用他的网络。

第二是我没有电话流量。我的电话不带国际漫游,每年夏天在法国我都新买一个电话卡,这样可以用流量,至少可以看微信和YouTube, 但今年我先去了德国,在德国买了德国的电话卡,德国的电话卡我在波罗的海的三个国家都能用,到了法国就不能用了,我又买了一个电话卡,可是已经五天了,还没有到,法国的邮局周六周日都不工作,我怎么也得等到周一的下午,这里没有中国的服务速度,没有快递这个概念,你就得忍着,这里是发达国家,发达国家的速度就是等,我就忍着,等着,反正这个世界上那个最需要跟我说话的人就在我身边,问题也不是很大。

昨天我下午三点左右走到布鲁诺家用网络。布鲁诺是一个家庭园艺家,工作之余,就是在家做园艺,后墙边的台阶上盖的是树叶婆娑的花园拱廊,我坐在台阶上,头上也是树叶,很有坐在庭院里的感觉。刚坐下来,坐在墙后的台阶上,就从树枝的后边看到一辆车开过来,我不禁纳罕:布鲁诺的车在车库里啊,怎么他出去了吗?我伸着头努力看是谁,从树丛后走出卡米尔,布鲁诺的二女儿,穿着无袖的浅黄色背心,裸露着臂膀,一条乳白色的短裙,阳光晒得棕色的皮肤,看起来就青春焕发,她也看到了我,吃惊的眼神后就是一个大大的微笑:“啊,你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点头:“今天就是一个星期了”。

我看到她端着一个盆,盆上盖着透明的玻璃盖子,可以看到盆里面有水果沙拉,她端给我看:“我给我爸爸做的。”我继续赞美地点头:“太好了,太好了!”她说:“今天是父亲节。”我恍然大悟:今天是父亲节。她邀请我进屋去,我不好意思继续用网络,所以站起来跟她进了房间,老伴也在那里,跟布鲁诺在写一个什么工会的文件,看到卡米尔来了,大家都站起来,卡米尔的姐姐奥埃利亚也从从楼上下来了,大家围坐在饭桌边,一起吃卡米尔带来的水果沙拉。

我看着这父女三人,想,有女儿就是好,女儿会想到父亲节,会给父亲做水果沙拉送来,女儿比儿子贴心,就是西方也是如此。那些有女儿的人有福了,而我是属于那些没有福的母亲,儿子离我远去,我现在已经用无数的伤口组成了一个硬壳,我躲在里面,不再受伤。

下午散步,跟老伴闲聊父亲节,我想到我的父亲,父亲去世二十年了,我会在梦中梦到他,也会想起他来,可是我对他没有我对母亲的刻骨铭心的想念,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对父母的感觉其实是不一样的,母亲的去世让我的天空塌了下来,父亲的去世就没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那时母亲还在,我不觉得家没有了,母亲是我的家。

母亲去世,我一下子成为了孤儿,这是我从了没有想到过的,我的天空塌了,我站立的大地碎了,我的船翻了,很多年,就是现在我还是在悲伤中,虽然我不再如前八年那样不时时刻刻想起母亲来,是的,时间已经在平抚我的悲痛,没有悲痛是不可度过的,但母亲去世留下了永远的空白,这个空白是永恒的,是痛彻心扉的,是刀绞的。

本来是父亲节,我又去想母亲,写自己对母亲的思念,真是的,其实父亲也有很多可写的故事啊,我也是非常爱父亲的,我曾经写过父亲和母亲,写过很多跟父亲一起的故事,写过父爱温情的故事,写过我在梦中感到他的温暖的故事,但是今年父亲节这天,我想起来的父亲第一就是一次我给父母打电话,父亲接的,我说:爸,您怎么样?他听出是我,大声地说:“等我叫你妈去。”我听到他大声地喊母亲:“淑华,电话!”我其实很想跟他聊聊天,我继续说:“爸您干嘛呢?”他不回答我,说:“你妈来了。”我听见我母亲走过来的声音,显然母亲和几个人正在打麻将,所以母亲接电话也是不耐烦的,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我坐在美国的我的房间里,手里拿着我的第一个手机,那时我住在缅因州的一个白房子里,我的房子是学校的新教职工的公寓,坐在房间里我看得到大街上的车偶尔开过,唰的声音从远而近从近而远,放下电话我觉得世界很空,因为父亲没有跟我聊天的愿望,他也没有问我怎么样,我那时在写博士论文,同事教全职的课,我不知道怎么写博士论文,每天都十分焦虑,我很想跟他们聊聊天,但是父母都没有跟我聊天的心境,我就是坐在那里,觉得世界特别空。多年过去了,这种觉得世界特别空的霎那之感,我还清晰地记得。

后来父亲去世了,去世得很突然,我竟不记得自己后来那次电话之后,我是否跟他聊过天了,我唯一记得的是他的生活,他听到是我就喊母亲的声音,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小孩子,十分依赖母亲呢?所以要是我的电话,他认定我一定是要跟母亲聊天,其实我也可以跟他聊天啊,但他觉得跟我没什么好聊的,他也不知道怎样关心我的生活,他从没问过我是这么生活的。

我到底在他的世界里是怎样的呢?

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中学二年级或者三年级,一天下午快下课放学的时候,我们的老师——蔡老师——我们的班主任,他个子特别高,也很瘦,有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略黑的皮肤,他是福建人,北师大毕业后就到我们学校教书,他教地理,那时我就特别喜欢他,因为他知识渊博,为人为师都很和蔼可亲,那天他进来叫我的名字,让我出来,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跟他到了他的家——他的家其实就在学校,就在我们教学楼的后边,他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我们这些学生常常去他那里。

他让我坐下来,问:“你在家里常常不做家务吗?”我听了他的问题,愣了,汇报说:“我每天都做家务,弟弟在幼儿园,我每天早上送他去幼儿园,下午放了学去接他,我还要做饭,洗碗,洗衣服。”他听了,点点头,他很和蔼地对我说,“呃, 我知道了”。

蔡老师是一个和蔼的人,但那刻他的和蔼里有种同情和怜悯,我感得到他的心情,我抬头看看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继续:“你爸爸今天来学校了,跟我反映你虽然在学校很出色,但在家里很懒,不爱做家务,你的家务很多吗?”

我一定是又惊又怕的,看着他,急切地说;“我们家的家务大部分都是我做的,我的姐姐,我大姐工作了,不住在家里,她周末回来,二姐也上班了,她在很远的酒仙桥上班,所以家务都是我做,我必须每天接送弟弟去幼儿园,每天做饭,然后洗碗,洗衣服什么的。”他听了,不说话,让我继续说,我突然只想哭,泪水含在眼里,我完全不懂为什么爸爸要到学校里跟老师说不真实的事情。

他看到我要哭, 叹了口气说:“你以后就在努力多做一点,你是非常好的学生,也要做非常好的女儿,对不对?”我点点头,含着泪。他又问:“你家里的关系很复杂吗?”我的眼泪一下子要掉出来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的家的事情,此刻我使劲要把眼泪咽下去,哽噎着说:“我的姐姐是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她们不是我母亲生的…..。”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跟一个陌生人谈我们家的复杂关系,我在日常里感到父亲对姐姐们的偏爱,但我从来没多想这个事情,此刻被迫面对这个关系,我十分丢脸,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在我的少年时代,家庭关系复杂是一个非常非常耻辱的事情,父母离过婚就似乎他们做过最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我被耻辱感淹没了,泪珠一个个地往下掉。

蔡老师看着我哭了,站起来拿了一条手帕给我,我擦着眼泪,不说话,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让我在老师面前丢脸呢?我不爱做家务,这不是真的啊,我当时就是觉得耻辱,他来学校跟老师告我的状是我的耻辱,他的离婚是我的耻辱,他到学校来说我的坏话,是我的耻辱,我的复杂的家庭关系,是我的耻辱。

过了一会儿,也许也就是几秒钟,我觉得老师明白了我在家中的地位,他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儿的,你是好学生的,你非常聪慧,学习好,家务也要好,对不对?你以后再多做一点家务就是了,没什么的,你走吧。”我站起来,走出老师的家,他的房间靠近学校的锅炉房,只有一个房间,我走过这个很小的小院子,我能感到他在后面注视着我,我走出他的视野,突然拔腿开始跑,我不明白自己干嘛要跑,好像快速跑就能把刚才的耻辱跑掉了一样。我一边哭,一边跑。

我回到教室,同学们都放学了,教室里做卫生的同学在打扫教室,我拿了自己的书包,去了南草场大街里弟弟的幼儿园,那是在当时北京条件最好的幼儿园之一,父母要给弟弟最好的教育,我接了他,带他回家,从幼儿园到家是很远的一条路,要走半个小时左右。我回到了家,看到父亲,他好像没事儿似的,他没有提他今天到学校去找我的老师反映我的问题的事情,他什么都没说,我也没说,我就是非常安静,默默地做家务。母亲大概也不知道这件事,这件让我非常耻辱的事情。

五十年了,我至今也不明白是什么促使父亲去学校告我的状,而且是莫名其妙的状,我也不知道他要取得什么样的结果。他对我的“仇恨”有这么严重吗?我是他的第三个女儿,他自己的离婚让他内疚不已,难道通过让老师知道我“不爱做家务,只爱读书”,他就获得了内心的平衡吗?我无法理解,那个时候,他也是四十多岁了吧?他怎么想的,我直到今天,直到现在,他去世二十年了,也没有明白。

这就是这个父亲节我想到的父亲与我的一件事。

我仍然非常爱我的父亲,但每个人的父母都是复杂的,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做父母的经验,都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做一个好父母。也许我的父亲有他自己的考虑,也许他跟我的母亲那天吵了架,无处发泄,就发泄到我头上去了,他也许终身都对我的出现感到愤怒——如果不是母亲怀孕了,他会离婚跟我的母亲结婚吗?妈妈比他年轻十一岁。

是的,父亲对我在学校的成绩不以为然,因为我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是学校里最好的学生之一,我得过所有的三好学生的奖状,每年都得,这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他对我的“劳动”态度可能不满,但又无法“教育”我,在家里他能抱怨什么呢?如果他直接批评我,估计他也挑不出我所谓的“不做家务”来,所以希望通过我的老师来羞辱我,或者给我一个教训,但这个教训离现实太远,除了让我觉得父亲去学校告状很耻辱之外,好像我什么也没学到。

唯一的结果,是蔡老师从此对我更加和蔼和鼓励。他后来回到福建去了,我还记得他家的地址是“晋安蔡厝”,我一直跟他通信,一直到我来到美国后才断了联系。他喜欢收集地图,我大学毕业后出差,还专门买我出差的本地地图给他寄过去,他对我,多年来一直都有一种老师欣赏学生的鼓励,多年来一直如此,记得最好一次见到他,他还问到我的恋爱和感情生活,此刻想到他去世也多年了,一切的联系早就随风而逝。

这就是2022年父亲节我的感想。父亲,我还是深深地感谢您给我一切,无论是鼓励还是批评,只是我还是没有明白您到底为什么去我的学校跟我的班主任老师告我不爱做家务的状,难道一个中学生的职责是做家务吗?好在您的告状也毫无结果,您带给我的耻辱早就随风而逝了,我一点都不感觉了,此刻天高云淡,写下这个故事我都觉得没有必要,可是我还是写下来了,人生非常曲折,人的感情也非常复杂,我的文字能抓住那非常复杂的一瞬间吗?

2020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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