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市自由寫「七日書」｜四月九日：想像力應許之地

我坐在馬桶上，我五歲。

看著廁所牆上的油漆剝落的痕跡，因為老房子外加濕氣瀰漫，外婆家超商後的廁所牆上總是不平整，應該說我從沒看過完好的牆壁。我曾經以為，牆壁是本來就會有不同的外觀的，壁癌，那是大人用的語詞。

我坐在馬桶上大便，在漫長的上廁所時間裡，我並不急著脫離、離開、遠去，或是說我並不知道直到哪一個時間可以說是「上好了」的時間點，於是脫離前方嘈雜的作生意、交陪的商業交易區域外，上廁所就是我尋求寧靜的地方。

我會盯著壁癌……噢！不，是牆上的壁畫看著，四分之三圓的剝落是一張嘴巴，在粉塵斷斷續續成片剝落的的方則是大海。啊！那是海上的魚群以及巨大的鯨魚嘴！

小時候熱愛迪士尼出品的木偶奇遇記讓我有這樣的幻想，我在波濤洶湧中站在小舢舨上椅著桅杆，在海濤中逃離巨大鯨魚的追擊。嘩啦！嘩啦！我在翻滾，我在驚滔駭浪之中翻滾，海水濺濕我的雙眼，我被風瞇了眼睛，魚群在我身邊驚叫逃離，想遠離吞噬一切的巨大海怪，飛越，在海上飛越，我跟著魚群在海上飛越。雙腳懸在陶瓷便盆上的晃動，有著一雙碰不到地板的稚嫩雙腳，黑髮孩童此刻卻如同經驗老到的船長在指揮全局：

「右滿舵！」

「快動起來！你們這些懶骨頭！想被海怪吞掉可別把我的船拖下水！」

喝哈！我在安靜的廁所中高舉雙手，做出揮舞船槳的動作，這是我的幻想，有時候是隻巨大鯨魚，有時候是八爪海怪，也有時候是擁有千隻眼睛的綠色觸手，攫取我的船員，把他們丟進肚子裡。

我在馬桶上踏浪，揮舞著衛生紙像是舉白旗，有時候我會逃出生天，然後在甲板上發表談話：

「各位船員，你們真是我的驕傲！」

有時候也會全軍覆沒，在船底破洞後全員被嚼成肉泥，一切都發生在那個馬桶便坐上。這是我的王位，在幻想世界中的控制台，每當我坐上去，就如同《無敵鐵金剛》的「指揮艇組合」，原本只是個普通的五歲孩子，在那瞬間卻彷彿可以變成任何人、成就任何事情。

我是船長，也是船員，也是海怪，也是那海濤，我可以是任何東西，也可以變成任何物品。

那冰冷卻帶著光亮觸感的陶瓷便坐，在五歲的我的眼中，就如同金燦燦的王坐，想像力在彷彿無止盡的半坪空間裡面遨遊，如同浸泡在甜膩的葡萄果汁中，我的大腦飛速運轉，在腳踩不到的空間裡面盡情飛行。

我喜歡這種一個人的時刻，我喜歡孤獨，也享受這件事情。

更大一點之後，我也依舊擁有這種習慣，在上小學後我一個人睡在租屋處的二樓，而一樓我母親則用來在鬧區開店。記得那是一個有點像倉庫的地方，空間雖不小，但大多數都被雜物堆滿，甚至我都無法確定這房間「有沒有書桌」，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天晚上一個人在浴室洗澡。

我喜歡一個人，我會在鏡子上用肥皂當筆，塗上一個又一個的圈圈，每一個圈圈都是一個國家。

「大水來襲！」

如海嘯般吞噬國家的大浪在遠方襲來，「快立起屏障！」彼時剛從動畫中學習到「結界」這個名詞，我在想像中建構起這個虛幻的名詞，用肥皂泡泡在鏡子上圈起一個地界，用以保護快被大水淹沒的國家。我從臉盆中撈起一杓水，輕輕地撒在鏡子上方，看著緩緩落下的水分被泡泡抵擋，被肥皂畫出的界線推開，我歡呼。

「結界有效！我們活下來了！」我彷彿像是站在城牆上面對大災難的將領，領著牆上的抵抗軍歡呼，一個人全身赤裸地在浴室裡面手舞足蹈。

有時候活下來，也有時候大水奔襲，整個城鎮都被淹沒，泡泡屏障破裂，整個國家泡在一攤水裡，我會拾起末代國王的悲壯，在城牆上哀戚地對著倖存者說著：「泡泡國度不會被大水擊垮！我們將會復國！」。

我喜歡一個人，我喜歡一個人窩在想像的窩巢裡面蜷縮，永遠都作著一個夢，一個完滿且附有色彩的夢，我可以是任何人。

在想像的宇宙中，彷彿無邊無際的空間可供伸展、想像，想像是王者、是海怪、是鯨魚、是浪濤，是奔襲的大水，也是逃難的魚群，我可以是蝴蝶也可以是花朵，可以是夢蝶的莊子，也可以什麼都不是，想像，無邊無際。

我在馬桶上，想像，一個人的時刻，想像。

此刻，我坐在桌前，想像。

我可以千變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