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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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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与死亡焦虑抗争的一年

王文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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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早早躺下,约好今日清晨和几位朋友视频,结果如同这周其他几天一样,总是有各种各样外部或自身的原因让我失眠。眼看将近凌晨四点,我还是睡不着,索性起来洗头。

热水下,在我的失眠里,想起另一个人的失眠。2月某天中午,我给一位求助者发私信,马上收到了回复。那时是国内的凌晨四点,想必她是牵挂着家人的病情,翻来覆去睡不着吧。

几个月后,我才有勇气偷偷点进去每一个曾发过私信的头像,翻看他们的生活。有人清空了账号,有人欢庆父母出院,有人后来也感染了病毒;很多人不再提起后来的事情。再过两个月,又是一年春节,他们眼见物是人非,然而曾经投向他们的炽烈目光已经撤离,世界是另一番气象了。

年初被充斥着绝望和死亡的信息密集轰炸过后,我基本放弃了自己原有的计划,抱着“命运给什么就接受什么”的态度行事。于是,我和网上相遇的朋友们一起做了一些家暴和性侵方面的援助,以及一些性别议题相关的翻译和校对。大概因为2月的情感冲击太大了,即使后面目睹了许多令人绝望的事,我仍旧维持着坚固平静的状态。直到前两天,一位援助的女孩在崩溃之际回忆自己曾经遭遇的种种伤害,我引导她慢慢恢复平静后独处之时,感到痛苦的余波慢慢荡开。为了保护自己的理智不被摧毁,我也在建立边界、围墙,让自己不要久望深渊、不要下沉。

那篇记录了年初时志愿工作的文章在发出后招来了一些攻击,但比起素不相识的网友“空口鉴谣”,父母的不理解带来的伤害才是最大的。我意识到多年之后面对父母的伤害,我还是没有招架之力,只能远离。

4月的时候,一位多年前认识的老先生去世了。他曾是政坛的风云人物,幽默渊博,与太太彼此深爱。去世时独自在养老院,因为疫情太太也无法见他最后一面。当时带我见他的朋友,早就形同陌路,然而因为他突然的死讯,让我们两人短暂交谈,感叹时间流逝。

夏天时,丈夫有些咳嗽的症状,等待检测结果时,我写了一份遗嘱,安排自己的物品(主要是书与文章、日记)如何处理,以防出现全家重病、遭遇不测的状况。好在丈夫什么事也没有,这份遗嘱还躺在我的手机里。

10月初,疾病夺走了一位朋友年轻的生命,我和丈夫匆匆在机场送别她的家人与男友。之后我发现自己总是难以入睡,脑子里不停地想着关于死亡的事情。上一次如此,还是在小学。那时我的几位长辈还没有去世,我却突然意识到人会死,整夜整夜地不敢入睡。

朋友去世后一个月,我在朋友圈发布一条养老院收旧衣的信息。她的男友留言,问我是否知道哪里回收医用品和衣服,因为疫情,一些机构不再接收物品了。他的话把我钉在当场。死亡像一场大地震,把原有的建筑摇成废墟;当你惊魂未定站住回望时,余震又至。

很难想象2020年就要过去了。每一天醒来好像都是相似的沉坠的疲惫,如果不靠回看记录,我很难想起来前一天自己做过什么。这并非因为每一天都相似,而是因为每一天都超载度过。我好像走在默然向前的亡灵长队之中,因为看到他们猝然离去,因此不敢放过每一天的时间,想要把朋友没有活过的那段生命加倍补上。

今年虽然是整个世界的大不幸,然而还是有许多幸运降临在我的身上,令我充满感激。因为志愿活动认识好几位既有行动力又有爱心的朋友们;在遇到他人中伤的时候,有好友安慰;和有着实践经验的朋友学习,慢慢学会在援助他人的时候保护自己;做了几次特别有意义的翻译和校对工作,还得到了(打酱油)做编辑的机会;通过写作认识了一群集才华、幽默、善良于一身的朋友们。教了自己想讲的社会议题讨论课,也在筹备新的课程。年底的时候,因为朋友的激励,重新开始了英文写作。美国的疫情控制惨不忍睹,身边人有过几次接触到阳性的情况,但我和家人都平安。

回想起今年,印象最深的是有天突发山火,我拉着戴口罩的小孩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白蒙蒙,草木灰像雪花,缓缓地从空中飘落到我们的衣服上。小孩对于病毒、山火仍然懵懂,只觉新奇,着火就能看到消防车了。这真是一个具有末日气息的场景。希望小孩将来长大不会觉得每个人只露出一双眼睛、迎面遇到别人要拉开距离、天空灰暗才是生活的常态。

今年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活着,尽可能地去帮助别人,成为了一个更好的帮助者,没有什么遗憾。写作上,中文写了将近18万字,英文写了一万多字。希望明年能休息一下,多写一些故事,也希望所有我爱的人们都平安、快乐。

特别感谢@JinlyWong 在今年给我的安慰和支持,爱你。



今年想要记住的一些瞬间 :

1.30
我想写传火者被训诫,铁链木条封门,无人机喊话,尿毒症患者无法透析,在自己屎尿里死去的脑瘫患儿,用柚子皮防护的老人,四处奔走找医院接收的孕妇,求援的医院拿不到物资,打错别字的电子传单,不知明细的十几亿捐款;想写诚实善良的人被狠狠欺辱蒙蔽,弱势的人贫苦的人在绝望里死去,鸡蛋纷纷为高墙辩护;写权力的傲慢懒惰满口谎言,肆意妄为却又怯懦地躲在堂皇之后。


2.13

今天的最好消息是:快速通道报上去的患者都住院了,且都活着。活着真好,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3.12

泉州酒店坍塌大概是最近看了最难受的一条新闻吧。真正的无妄之灾,很多人原本都要回家了。姐姐搂着弟弟,弟弟紧紧抱着姐姐的腰。死去的一家五口。21岁的值班医生。之前也有很多关于隔离点的曝光,发霉的建筑,肮脏的水槽和厕所,被说“吃方便面凑合一下”的一岁幼童,如果那些事情发生后发布了对隔离点的规范管理,会不会能够避免这样的惨剧了?然而疫情之下,讨论抗击肺炎以外的事情似乎天然失去了正当性。战争只谈胜败、士气、大局;哀恸、损失、隔绝、彷徨属于每一个没有被记入战绩的个体。


3.18

《国外回来的巨婴,真把自己当人物了,再撒泼,哪里来,滚回哪里去》这种文章标题俨然就是当时全国围剿武汉人湖北人的架势,而那么庞大的一个群体,故意隐瞒病情的人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整个群体后续遭受的歧视和排斥却是普遍的。更何况这几个月武汉人民因为医疗资源紧缺遭遇的痛苦大家都看到了。扪心自问,如果各位是武汉人,于当时当地,又该如何抉择?他们不过也是想活下去而已,而且很多人压根不是“逃走”,本来就是春节买好了票的。“逃”是个污名化严重的词。如今新冠全球蔓延,很多国家的学校校舍关闭,本国外国学生一律搬走,很多留学生没有地方住只能回家,而各个国家也基本都呼吁本国人尽快回国+隔离。留学生是个很大的群体,很多人只是家境小康、父母努力凑钱送孩子出去的,也有人拿着奖学金并不多么富裕。这个时候不回家他们又能去哪儿呢?对于不当行为当然可以批评和惩罚,但不要把愤怒和仇恨扩大化。另外,很多海外华人在新冠扩散的时候都在为亲友和同胞捐钱捐物,在海外遭遇歧视,回国又继续承受同胞的敌视,境遇很为难。我建议对于任何充满仇恨情绪的文章都谨慎转发,不要随便给一群人贴上标签。每个人积聚的一点敌意,汇聚起来的结果是可怕的。再说一次,全球化的如今,大流行病早就不是一地一群人的问题,而是所有人共同面对的难题。在这时候,需要的是同心同力,人与人之间的扶持互助。仇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4.6

NYT前一阵有篇报道,写的是随着疫情在美国扩散,很多亚裔遭遇了歧视和攻击。一位亚裔姑娘在过马路时被一个白人男子吐口水,在描述那个男人的样貌时,她说:“That person didn’t look strange or angry or anything, you know? He just looked like a normal person.”这两句话正是真实世界大部分作恶者的概括,是普通人对他者的恶意、讨伐,是让对方从世界上消失的动念,或是对更大的恶的默许与服从。这样平淡无奇的恶可以摧毁一个人,汇聚起来甚至可以消灭一群人。但同样微不足道的一点善意,也可以让一个人活下去。面对现实里持久的折磨和残酷,只要一生里曾经被真挚的情意照拂过,就不是全然黑暗的。


4.7

解禁只是让人伤感,想起那些看不到这一天的人们。


4.10

这两年最深也最明显的感受是朋友之间、家人之间可以讨论政治的空间迅速缩小了,但这个撕裂在我看来是人为制造和引导出来的。同样一个话题,用不同的话术,不同的舆论手段,提供不同角度的新闻,引发的反馈是截然不同的。这种撕裂造成的结果就是大家为了维系表面的和平,更愿意保持沉默,避免公共话题的讨论。不过,我始终觉得朋友也好,家人也好,那份彼此的关怀和情谊是应该超越一切意识形态的。如果哪一种宣传让人去恨,去抹杀,那么这种宣传是应该被反思的。
以及今年的疫情给我带来的最大改变就是通过行动、与他人建立连接来抵抗这种逐渐加压的政治氛围制造出来的孤立感。


5.3

什么是好的世界?至少是工人按时拿到工资,女性遭遇性侵不会被荡妇羞辱,儿童老人受到保护,996007都有加班费,观点不同不必担心被举报和打压,讨论议题可以就事论事而不是只能看到一串nmsl,写文章可以堂堂正正写出每个词本来样貌的时候吧。


5.4

不只一位朋友曾对我提起自己面对不公义时的无力、痛苦,为自己主动或被动的沉默和不作为感到羞愧。然而每个人生活里要应对的困难、可以承受的痛苦是不同的,如果觉得暂时做不到,保全自己也是很重要的。能够感到痛苦和羞愧说明依旧有良知的敲打,保存自己也是为世界保留一小簇火。记住那种痛苦,保护住敏感的心,善待自己和身边的人。向前走,活下去,活到可以为一切作见证的时候。


5.15

人人都喜欢看强者勇往直前的样子,喜欢听他们诉说成功的故事,背后的艰辛,漂亮的反杀。弱者的姿态不好看,太多苟且,太多狼狈,太多中途而废。然而这世界上弱者才是大多数,结构性的不公平在他们背上拴着铁链,他们穷尽一生的努力也推不开任何一扇门。想要砍断背后的铁链,需要很多人的觉醒、呼声和推动。更何况很多时候强者并不愿意给其他人斩断铁链的机会。
『只要我们感到自己有同情心,我们就会感到自己不是痛苦施加者的共谋。我们的同情宣布我们的清白,同时也宣布我们的无能。由此看来,这就有可能是(尽管我们出于善意)一种不切实际的——如果不是不恰当的——反应。我们现在有一个任务,就是暂时把我们寄予遭受战争和丑恶政治之苦的他人的同情搁在一旁,转而深思我们的安稳怎样与他们的痛苦处于同一地图上,甚至可能——尽管我们宁愿不这样设想——与他们的痛苦有关,就像某些人的财富可能意味着他人的赤贫。而对这个任务来说,那些痛苦、令人震惊的影像,只是一点最初的火花而已。』


7.23

看了这些天的新闻,只想把这条再发一次。在不远的未来,家人和朋友们可能会因为所见信息、所接触的人事、不同国家不同意识形态的话术所影响,不可避免地对一些事情产生越来越大的分歧。希望我们多想起彼此的共通之处,想起曾经的情谊,那些让我们相识的机缘,而不是随着国家间敌意的升级而异化彼此。莫失莫忘。


8.27

今天特别欣慰的是,我问学生们,一个人可以选择自己是不是成为弱势群体吗?他们思考后,觉得不能。“一个人没办法决定是不是会有洪水(冲坏他们的房屋)。”“一个人没法选择出生在有钱的家庭还是贫穷的家庭。”“这要看看老天的安排,也就是运气吧。”“一个人没法选择是不是出生后身体残疾。”也有孩子认为可以部分选择,“比如工作努力一些,就能不被辞退。”后来我提到有时候因为政策上调整,可能一个产业都会受到影响,让大批人失业,这是靠个人努力无法避免的问题。


11.3

对于策划公共活动、进行公共写作或艺术创作等等,还是应该多多自问:我的行为是在提升自己的名气、满足自己的虚荣,还是在赋权弱者?我的言行是在迎合已有的权力关系,还是在挑战现有的权力结构?我是不是侵犯了他人的私域,剥夺或否认了他们的自主权?我的行为会给对方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也是谭蕙芸之前讲过的,写完一篇有关弱者困境的报道,不应该让读者觉得记者是救世主或者具有英雄色彩的角色,而应该去思考怎么改善弱势群体的处境。这真是应该置顶给自己每天看一眼的注意事项。


11.12

有感而发一下,和女性朋友们聊天,大家多少都有目睹或耳闻过女性亲友遭受暴力和不公的时刻,那些时刻会在人生后续的时间里,时不时浮起,让我们都希望那时的自己可以做得更多,可以懂得更多。但我们生活在一个弱者被羞辱,施暴被日常化、琐碎化的环境里,想要意识到这种无处不在的暴力就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了,要走出来、去帮助他人,就需要往前走更多步。把过往的那些不甘心放在未来吧,一起走得更远,不要去责怪自己。那个曾经脆弱过、无助过的自我,正是与其他人连接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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