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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百利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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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埠新娘

香草百利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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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封信、爱情试卷、散落的摇滚乐、美国是楚门的世界

第一封:

Dear Han,

我在一个你离开的下午写信给你,今天有很漂亮的云和停在楼下的黄色汽车。美国的公路是这样,我说,潦草。红绿灯歪歪扭扭地挂在电线上,stop sign被风吹走。这里没有中国的无序与喧嚣,只是比较宽阔的荒凉。我没办法爱上这里。夏天,我用尽全力拥抱生命里我认为真切的事物,但仍像在沙漠里奔跑,不断陷落却没法挣脱的无意义。我甚至没有力气把石头推上山顶。记得我告诉过你海绵宝宝hall monitor那集吗?不过于我,monitor的任务是逃离监狱,而原来终点的监狱是我的身体和心灵。可无论怎样挤压,存在都不可能如烟一般轻盈地散开去了。

我没办法爱上这里。在中国的时光是许久以前,那时思考得格外虚妄,自由、平等、爱,浸在生活里所以不因此痛苦什么。现在也期待这些只在语词上美丽的东西,可我对已经告别、放手的另一个故事感到难过。我有时想念过去有实感的忧愁,我不再生活许久了。

我爱上了你吗?其实,我可以爱你吗?你说爱是种选择,对我来说,爱是被选择,被爱选择。在无限的时间与空间里,爱选中我,于是我的生命被或温柔、或暴敛的方式打开了。你总说我背负某种古典精神,无论讲述多少希腊的悲剧与罗马的历史,也不如一个人宣称她应当在抗争中走向宿命般的失败。这场戏里我扮的倒不是虞姬了。

我常提起爱玲讲飞扬的生命底子是安稳,以为只要背后没有深渊,通往未来的火车便会一直开下去。但我真的坐在车厢里,承受巨型机器的噪音,想象它会将我带到哪里吗?同你待得越久,我越舍不得把结局写成窗户上残留的雾气与重新启程时掉在膝盖上的泪珠。某天早晨醒来,我坐在桌边轻轻告诉你,希望推开门都是熟悉的街道,我们随时可以牵手走进熙攘的人群之中,他们说着我的母语,没有费解,没有困惑,回到水和阳光之中找寻更真切的人生。你说想带我去海边摸摸那些礁石,在落日很美的日子里听潮起潮落的声音。所以我要为你做逆行的过埠新娘吗?我很害怕,怕你爱的是狂人而非病人,怕自己会变成虚弱的刺猬。你看,我们又在博弈,将妥协与后退作为策略,却以为真心像春天的早晨那样清澈简单。

晴朗的天气里你拨电话给我,问我在做什么。答,编织文字。你笑开来说我在撒谎。 啊?

写作是说谎的技艺。我从未听过如此严重的指控。

所以我要一直写,当作对你的报复。

你最好不要忘记,每次你悄悄讲我可爱的时候,我都会装作凶狠乖张地大声说:

万一是可恶,可恨,可气,可怜,可怕呢?

还是你啊。你好容易委屈。


我更想成为那朵张牙舞爪的花,在你路过的时候。


顺颂时祺,

L

2022.10.30


第二封:

Dear Han,

我在一个晴朗的秋天夜晚写信给你。今晚我喝掉一杯橙色的鸡尾酒,望着吧台之外来往的大学生,不知名的雕像在被风吹乱的落叶里静默。你说想去布达佩斯,问我有没有到过欧洲,我摇摇头佯装认真进食,你继续道:“那时候还是小朋友。”十五岁,第一次读佩索阿,决定要念某个城市的大学,觉得很平凡也没关系。你的十五岁呢?夏天的午后与谁闲聊又被谁轻轻接住?夜里给哪个女孩写信又为谁悄悄心碎?你不必言说,我在所有黑白默剧般的定格里全部理解了。

某个下午听摇滚乐,琐碎的影像聚焦在日本街头,我说很想跟你去日本,又讲这部摄像机只是随便摆在路上。你看着因为威士忌发晕的我说,导演也只是决定把摄像机摆在哪里的人。我胡思乱想一会:“小时候梦到自己变成一台相机,醒来陷入巨大的存在主义恐慌,发现我的存在意义也就如此而已。偶尔好奇别人会不会发觉他们不过是具有感知官能的机器。”你严肃地阻止我继续摄入任何酒精。

你问我为什么爱?我不愿意回答“没有原因”这样懒惰的cliche。事实是我仿佛某部西部电影里的主角,或朝圣场景里跋涉的信徒,在阳光明媚的日子,跳下公交车,把外套系在腰间,路过千篇一律的郊区住宅,空气沉闷干燥。神圣,与你有关的谈话和沉默都近乎神圣,我意识的边缘紧紧扣住那些旋律和语词,有人同我攀到一处了么?你试探地伸手,存在便如烟一般涌进我的身体。那一刻我要你做我的肋骨。

我不再皈依爱的宗教,尽管它仍然重要。


顺颂时祺,

L

2022.11.24


第三封:

Dear Han,

许久没有写信给你,我很希望一切都可以欢快些,但这个冬天并不具备振奋的空气。记得在华夫饼店初次见面,你突然没有回应我的话,沉默片刻后说:“他们在放很老的音乐。”我想重访每个应该被记录的瞬间。某天夜里你在我耳边轻轻讲,走到教学楼门口,总是有个穿白色球鞋和蓝色牛仔裤的女孩,棕色头发,扑克脸,碰面佯装笑意。你也时常站在树下的长椅前等待我,仿佛思考什么。我想要递给你一朵花,或者一片树叶,再听听风的声音,闻见太阳的气味。它们存在而不相对。是吗?

某晚看完戈达尔的Contempt,你难过得不肯和我看下一部电影。你说记忆的组成方式就是持续的闪回,假如不能握住永恒的可能性,你宁愿在过去的影像里逡巡。我时常讲人生是不停地跟人道别,然后前往下一站。你岔岔不平,道我这样都把别人留在了过去。原来时间有它的悖论,我以为向前是治愈的方法,而你只想搭上时光机做感受的旅行。于是我们都觉得彼此是从前的自己。

我每天都要说十遍我爱你,你总会蹭蹭我的额头说我乱讲。记得第一次你说出这三个字,我嘲弄你不懂自己吐出的话的含义。后来你会抱我很紧很紧,不断地说你好害怕,我才明白你并非言过其实。我被你的恐惧、不安、沮丧、失落打动了。彻底。那天我们并排坐在泰国餐厅门口,我穿了绿色的裙子在生气,你小声说:即使你的头发颜色难看,纹身难看,妆难看,所有一切都不讨人喜欢,我还是想待在你身边。我破涕为笑,难过和快乐混在一起。有点理解你说爱上我其实是自恋的表现。

同妈妈拨电话,我说我们在美国的生活平静得如同犯罪,你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一言不发。我的末日叙事指向现实的分崩离析,而你的审判定在爱情走向苦涩的结局。原来我们轻佻谈论“小资写作”的那天,你想说也许,爱就是你全部的现实吗?我要跟你掉的每滴眼泪道歉。

想起你说假如自己是女孩,就可以永远做我的好朋友。你很想做一个女孩。

呀,娇气。但我也最爱你的幼稚、敏感、犹豫不定。

自恋就自恋好了,是漂亮的水仙花。


顺颂时祺,

L

2022.11.30


第四封:

Dear Han,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写信给你,以恋人的身份(我们是恋人吗?)。

秋日午后,我们常常一起乘车到你的公寓,我望着满目的红叶问,“你会记得这个秋天吗?”你沉默片刻,不易觉察地点头。你离语言总那么远,远到我需要用宇宙里最边缘的星星才能触到你的衣角。你也不能被所有华丽复杂的词藻打动,只有未经雕琢的、甚至是灰蒙蒙的真心才可以轻轻拨动你。

你说希望有另一个世界,或世界上有个缝隙,你会把我藏进去,那里的夜晚没有尽头,只是无限地流淌着。关于爱情我有不同的隐喻,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在这个危险丛生的世界里搭建小小的诺亚方舟,为其他人留下些许legacy。你总说我是野心家,也许我只是比你更多地参与生命一点点,只一点点。

我越发意识到你的孤独是选择的结果。你讨厌任何一种生活,或者,任何一种表达。你说自己只能抓住更寂寥的事物,是什么让你恐惧那些颜色呢?我曾经试探地在某个夜晚,告诉你俄国小说里自轻自贱的人物,我说使他们滑向人格毁灭的是极度常见的不幸,毫无恢弘、磅礴可言。你没有回复,我意外地落进了很暗的深渊。

同你在一起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你沉沉睡去的这天下午,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存在于你是种糟糕的赘余。你本可以独自走过所有安静的时间,沉思、回忆、想念,我却闯进你的生命,残忍地对你横征暴敛。我为做精神上的暴君道歉,对不起,我可不可以把你书写的笔还给你呢?

你总在幸福的时候难过,很坏的习惯,请在接下来的人生里改掉(我的语气就是这样)。你多大程度上相信自己说的话?我时常疑惑。所有确定性都是习惯的幻觉,你真正着迷的是那些偶然性的切片。也许,你可以在把握确信的事的同时,踏出去踩踩新鲜的草坪,邂逅千奇百怪的树叶。你敏感、细腻,足够捕捉它们的纹理。那样宽阔、复杂的感知力从未远离过你,我相信。

爱上你真的是伤心的事情。我从未如此自然地亲密过另一个心灵,你也总喃喃:“Too good to be true.”或许我们真的应该相信希腊神话里的古老格言:许愿要小心。我不敢再祈祷拥有任何好的运气,它消逝的那天我应该怎样审视过去?可即使重新遇见你,我还是会发给你冒犯的诗歌、不对称的枫叶,在电话里跟你讲无聊的徒步旅行。希望你也会一样袒露你的紧张、无措,同我听很emo的英文专辑,看小女孩在街上奔跑的法国电影。

我会永远记得你还没寄出的明信片(我一定要说永远),夜晚的计程车穿过森林。我想和你坐在喋喋不休的巴士上,即使闻见烧焦的气味,即使听不清彼此的话语。

你只需要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下的那场雨。


我不会忘记你。

L

2022.12.6


第五封:

Dear Han,

今早我盯着那双白色拖鞋看了许久。外面阳光很好,我小心翼翼地把窗台上装花的酒瓶、画作都拿开,打开百叶窗,空气中的灰尘漂浮跟我缓缓say hi。呃,要定一台新的吸尘器。我像往常一样戴上耳机去买groceries,这似乎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自己去超市。记得秋季学期我的课程只允许周四早晨采买,你常常拨电话给我,听我在信号不好的巴士上抱怨阅读的材料太难,时间太赶,四处奔波太累。某天你跟我讲美国作家的短篇小说,一个关于婚姻的生活小品,原谅我不记得故事的梗概。对了,虽然你已经离开一周,但你付账的玫瑰还没有谢,小部分的它们变得香气浓郁。当时我擅自拿走一束玫瑰混在食物中间,你站在我身边说:“今天我收到工资了。”我愣了一瞬,你放低声音悄悄讲:“新年快乐。”然后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慷慨地付钱。我有些头疼(担心你信用卡还得如何)。希望你可以多穿几次我买给你的球鞋。

下午收拾房间,音乐突然播到Never Meant,我恍惚片刻,开始一遍一遍地听这首歌。你记不记得第一次来我家,尴尬地跟把我当陌生人的室友打招呼,她们在看很闹的真人秀。你局促地站在我的床沿,我跳到床上问你要听什么音乐,你点开了American Football的整张专辑。前奏响起的时候你说,特别喜欢这样不和谐、off the beat的感觉。我笑起来,不管你有没有在讲我,我总从这些微小的细节里寻找你喜欢我的证据。有天我们去打台球,你打得比我好太多,以至于我气呼呼地喊:Honestly?你接了下一句“For sure”。我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大笑。只有我们知道这是那张专辑里两首曲子的名字。

今天我给你发信息:“天气很好。”你曾经说每次读到这句话都会很想见我,因为我是你生命里比较晴朗的日子吗?你又会害羞地讲我自恋了。我很怀念我们在图书馆念书的日子,你会买好咖啡等我,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我。而我只会光明正大地盯着你,目光灼到你不得已抬头问我:怎么了?我笑着摇头叫你继续念书。和你在一起我经常放肆地笑到你要用手势提醒我,然后我四处张望,发现没有路人则继续笑到前仰后合,你只好无奈地接住我所有孩子气的样子。还没来得及数你的幼稚!每次去牙医诊所,你都会聚精会神地看那里播放的冬季肥皂剧,在我沉重地走进治疗区之前讲“加油”,走出来之后夸张地说“超厉害”,在我肿着半张脸的时候逗我笑,说我即使这样也很漂亮。某天在超市里我故意讲:“她们在聊艾米丽在巴黎第三季喔。”你好奇地问:“所以艾米丽怎么样了?”我:“没听见下文。”你竟然跺了下脚。于是在场的陌生人又听见我在狂笑。

我也想重访许多这样的瞬间,但我更希望,自己可以如释重负地拾起这些明媚的时光。在回家的长途汽车上,我靠着你的肩膀,望向窗外变换的景色,几乎以为它会驶向永远。寒假刚开始的某天我们在学校里散步,你突然说:“我们下雪天也在学校里走过了。”我想了想说:“走过雨天,走过晴天,走过阴天......现在确实也走过下雪天了。”你握紧我的手,我刹那间明白了所有步履的分量。

不知不觉天都黑下来了。我跟一位也修性别研究的同学说:“看来我们会一起分享春天。”那么,你愿意和眼前这个,会吃雪、会乱糟糟地穿衣服、会弄出厨房事故,会骂脏话、会耍脾气、会大哭大笑的女生,在春天的下午一起躺在草坪上听音乐吗?

如果你答应的话,我请你喝smoothie。


要说一万遍想你,

L

2023.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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