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 今年除夕,他和他帶著女兒一起回老家
文/林庭葦(特約撰稿人) (原文發佈於2022年1月30日)
這是屏東新園的陳家,第一個三代正式同堂的春節。
62歲的陳媽媽,今年多了一個稱自己為「媽」的兒子,和一個喚自己作「阿嬤」的孫女。幾天後的除夕,她的兒子陳俊儒將與交往17年的同性伴侶王振圍,帶著年初才剛辦妥親子收養登記手續的女兒「肉肉」,一起回家。
「被叫阿嬤、阿公,也是很高興啦」,鮮少接受記者採訪的陳媽媽有些羞赧,但語氣間仍流露抱孫的喜悅,兒子陳俊儒則在一旁笑道:「我是我們家第一個結婚、第一個有小孩的。」
今年35歲的陳俊儒,不僅是老家四兄弟之中第一個結婚育兒的,他與王振圍也是全亞洲第一個成功「雙親收養」無血緣子女的同志家庭。
父:王振圍;養父:陳俊儒
2019年5月,台灣通過俗稱「同性婚姻專法」的《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法律規定,台灣的同性伴侶終能享有結婚的權益。但是,該法目前僅允許其中一方收養配偶的「親生子女」。如果同性伴侶想要「共同收養」無血緣子女,在法律上無法直接做到,必須要由其中一人先單身收養、另一人再向法院聲請「追加收養」成為孩子的家長——這一過程,往往會因為缺乏法源依據而受阻。
陳俊儒、王振圍與肉肉一家人,正是由王振圍先以單身身分申請收養,婚後幾經法院訴訟,才終於為陳俊儒爭取到完整的親權。在此之前,雙方事實上已經共同扶養肉肉接近三年的時間,陳俊儒卻是最近才與女兒在法律上「團圓」,成為法律認可的父女。
2022年1月13日,在國內外媒體的見證下,陳俊儒與王振圍帶著肉肉赴台北市信義戶政事務所完成親子收養登記。肉肉的身分證上,從此有了「兩個爸爸」──左欄寫著「父:王振圍」,而原本空白的右欄,則新增了「養父:陳俊儒」。
「緣分不會限定說,兩個男的就沒有緣分」
從交往、結婚到共同收養,陳俊儒與王振圍走了整整17年。
如今走到了同志家庭收養權運動的最前線,但很多人難以想像的是,陳俊儒其實一直到大學以前,都無法接納自己的同志身分。他說:「我是聽了很多性別講座、辦了很多活動後,才有了不同於主流異性戀價值觀的知能,有比較多力量可以自我肯定。」
2005年,18歲的陳俊儒離開屏東鄉下的家,入讀彰化師範大學輔導與諮商學系,並加入大學社團「性酷社」。那年,性酷社甫創立、台灣同志遊行也才舉辦到第三屆,出身高雄、在台北讀高中的王振圍戲稱,當時台灣中部的校園真的是「性別沙漠」。
然而,大一的陳俊儒正是在這一片「性別沙漠」裡,遇見了前來提水灌溉的王振圍。後來,這位經常來社團講課、積極推廣性別知識的同系學長「圍圍」,成了陳俊儒的人生伴侶,而他也在這份愛情裡逐漸接受自己。
陳俊儒笑說,自己以前很叛逆,常跟父親爭吵甚至打架,家人知道有一個學佛吃素的學長很照顧他,反而覺得這樣還不錯。
「因為他常來我家,我們又住一起,大二還大三的某一天,我媽就問,我們兩個是不是在交往?」與陳俊儒關係緊密的陳媽媽,很快就接納了兒子的同志身分。個性傳統的陳爸爸雖然從沒有說破,卻也從擔憂兒子「走偏」,到如今會默默開車載著陳媽媽,從屏東前來兒子和伴侶居住的高雄,幫忙顧孫女。
「爸爸比較不贊成。我丈夫是覺得,(兒子)男的和男的在一起,同志這樣,會有點羞恥,」陳媽媽說,陳俊儒的祖父母倒是從沒有反對過,「從大學到現在,兩人一起回家吃飯,阿公阿嬤也都很疼惜圍圍,所以慢慢的,我先生就不怕被他的朋友知道他的小孩是同性戀。像我來照顧肉肉,都是他載我來。」
說話慢條斯理的陳媽媽,沉吟半晌,下了一句簡單的結論:「我自己是覺得,這個緣分也很不容易啦。緣分不會限定說,兩個男的就沒有緣分。我是這樣想。」
隨著兩人結婚,王振圍也開始跟著陳俊儒喊陳媽媽「媽」。於是,陳媽媽在60歲這一年,有了第5個兒子。
「社會霸凌同志家庭,卻是我們要解決問題」
「我們想要成家育兒的想法,其實在交往兩、三年時就已經有在討論了,可是我們覺得不可能,因為那時候根本就沒聽過男同志有小孩。」
在人工生殖興起以前的年代,雖聽過女同志「自體滴精」生子,但作為沒有子宮的男同志,陳俊儒與王振圍不敢想像兩人能有自己的孩子。直到跨國同性伴侶陳子良、陳海思鐸(Stuart F. Chen-Hayes)來台分享男同志代孕經驗,才帶給兩人希望,並著手蒐集代孕和收養的資料。
「因為人工生殖實在太貴了,也覺得小孩不一定要有血緣。我們討論之後,就決定要收養。」陳俊儒說。陳俊儒也慎重地召開了家庭會議,向父母和手足報告收養進度。
「他有小孩,我可以幫忙照顧啊,」一如既往,陳媽媽支持兒子的決定,「同志兩個人也可以組成家庭,就跟別人一樣,有一個家。」
2017年,王振圍以單身身分,向出養媒合機構提出申請。3年漫長的收養程序中,兩人甚至還在2018年經歷了台灣社會史無前例的「同婚公投」。
公投期間,身為同志從輿論中感受到的惡意鋪天蓋地,兩人的心理狀態都很脆弱。當時正逢社工上門家訪,對兩人出情境題。社工問他們,如果女兒因為在學校遭遇對同志家庭的惡意、回家時反過來責罵同志家長,家長該如何應對?
陳俊儒回憶道,被問到這問題時,最近從社會感到的惡意都被召喚出來,心裡覺得很不滿:為什麼是被歧視的人要想辦法解決問題?他說自己沉默了30秒、整理好情緒,才有辦法回答社工問題。收養的評估流程就像一場考試,他逼迫自己好好「作答」。
在對立的社會氛圍和消耗人心的評估流程,讓兩人一度向社工提出放棄收養。「社會霸凌同志家庭,卻是我們要解決問題,」陳俊儒無奈地說,「不過我理性想一想,的確有可能遇到這樣的狀況,所以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這樣評估。」
2019年8月,兩人終於通過層層關卡,完成遞交文件、社工訪視、親職課程、媒親以及6個月試養等重重考驗,由王振圍成功收養女兒肉肉。
「實質雙親、法律單親」的兩年
第一次見到肉肉,是從機構給他們看的照片上。那時肉肉才5個月大,當時王振圍還沒有特別「投緣」的感覺。反而是收養之後,很多朋友說王振圍和肉肉有父女臉。
他們從出養機構把女兒帶回兩人在高雄的家,是搭高鐵。當時那班車人滿為患,王振圍原本預期這不過1歲左右的孩子,大概會在高鐵上嚎啕大哭。但意外的是,雖然當天高鐵人擠人、連移動到走道的空間都沒有,肉肉卻從頭到尾都很配合,安靜地喝奶、趴在王振圍身上熟睡。
孩子到一個新的環境,都會有適應期。肉肉住到家裡第三天還沒有排便,兩人緊張地抱小孩去看小兒科。第四天,肉肉終於排便,王振圍還記得那心情:「我沒有想到我人生第一次看到便便,會這麼開心!」
為了照顧女兒,王振圍向任教學校申請育嬰假留職停薪。但陳俊儒卻因為在法律上並非肉肉的父親,無法申請育嬰休學,只得放棄碩士學業。收養肉肉2年多以來,這「實質雙親、法律單親」問題,無時無刻困擾著兩人:他們得在女兒就醫、開戶或辦理育兒津貼時,耗費大量時間,向困惑的行政人員解釋艱澀的法條。
「沒有人搞得懂為什麼同志已經可以結婚了,卻不能共同收養小孩,」王振圍苦笑著說,他得從櫃台行員溝通到主管,再請對方詢問銀行法務,耗上3個小時,才能幫肉肉辦好銀行帳戶。
2021年4月,陳俊儒向高雄少年及家事法院聲請收養女兒「肉肉」。8個月過去,距離來年元旦只剩幾天,裁定結果卻杳無音訊,12月28日當天,性急的陳俊儒顧不得人還在學校上班,主動致電法院,請書記官查詢案件裁定結果。
「裁定書還在做,但是裁定的結果是『通過』,」電話另一頭,書記官說道。
一家人「被迫單親」的煎熬日子,就在這輕巧的「通過」2字中倏忽結束。
「另外兩個(申請收養的同志家庭)都被駁回,結果我們的裁定通過!嚇死了,這根本是個奇蹟啊!」回想得知消息的當下,陳俊儒仍難掩激動,而王振圍也笑著說:「真的沒有人相信(裁定通過),因為我們都預估要上訴到三審,甚至釋憲。」
不過,這個裁定結果只適用個案,無法成為通例。也就是說,遭遇相同困難的同志家庭,若不是繼續向法院提抗告,還是要等待法務部修法完備同性婚姻的收養法規。
「如果可以,我們不想當亞洲第一個」,王振圍和陳俊儒無奈表示,同志家庭雙親收養原本不應該這麼難。
「那就是為人父母的體驗吧!」
2022年春節,肉肉終於成了陳家法律身分認可的小孩。
「以前過年,我們就是自己回自己的家,」陳俊儒說,「有了小孩之後,我們決定輪流,去年除夕留在高雄、初一回屏東,今年就是除夕回屏東、初一去他(王振圍)高雄老家。而且我媽還翻出30、40年前的嬰兒床給肉肉睡,竟然還可以用!」
「我4個小孩都睡那一個嬰兒床啊,」談起肉肉過年回家的情景,陳媽媽笑得合不攏嘴,「肉肉嘴巴很甜,很會叫人,叫『阿祖』叫得很大聲,她阿祖就很開心。」
就寢時分將近,親子三人的臥室裡,陳俊儒一邊受訪,兩手一邊摺疊洗好的衣服。「小孩進來之後,我很明確地在生涯當中做了取捨,就是以小孩為主,放掉研究所、和一些專業成長。我覺得很重要,也很值得。我可以明確感覺到,跟她的關係很親密。」
「爸爸抱我飛!」今年3歲的肉肉向父親撒嬌,陳俊儒於是放下手邊工作,熟練地把毛巾塞進女兒的後衣領成為超人披風,再把她舉得高高,過程中還能不間斷地回答記者問題:「研究所時,我要一邊讀書、一邊工作、一邊育兒,後來想說算了,研究所有機會再重念就好……呼──呼──呼,是這樣嗎?」
「有了肉肉,生活變得很不一樣。從來沒想到會有一個人那麼需要我、依賴我、相信我。我愛她,她也愛我,好像跟她要融成一體的感覺。可是她慢慢地成長,又慢慢和你分開,那種感覺很微妙。」陳俊儒說,「那就是為人父母的體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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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世界走走》。《世界走走》是一家新起步的、希望做成具有性別意識的國際新聞電子報,冀以跳脫二元的嶄新視角,詮釋各地的迷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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