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厝

身為一個台北出生的小孩，我想能擁有「祖厝」概念，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因為台北總是以飛快的腳步，以為刪去老舊就是創新的開始。

我是1992年，民國81年出生。我誕生的地方，是在南機場公寓的一樓，也是我爺爺買的房子。整個家族只要是過年、清明等家族活動都會在這小小的12坪。

這間房子有所謂的半樓，就是在狹窄的空間上，隔出一間可以睡覺的地方，聽爸爸回憶，以前他們五個兄弟就是這樣長大的。我無緣回到這間房子最初的時候，但聽著爸爸與親戚的分享，還有嫁進來許久的母親談論早年的生活。這間房子，對我來說，他不只是爺爺買的房子，他不只是我小時候的家，他就是一個實體存在，提醒我生在方家，當爺爺最小的孫女，當方荷生的女兒，來自於「方」這個姓氏，所有的快樂憂愁，大抵都藏存在這間房子裡。

爺爺名為伯良，坦白說我一直覺得爺爺的名字，取得非常文青，而且跟爺爺的個性相近，至少「良」一字，我想我的父親也是在他身上，知道生為一個人，只要有能力幫助人，那就是一個很應該的事情。

我與爺爺的緣分，從出生至我小學六年級，不算短但也沒長到我能告訴爺爺，我有多愛他。爺爺的驟然離世，是我第一次面對生死，年幼的我並不如父輩們，感受到爺爺離開帶來的傷感。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與從小叫到大的阿伯與叔叔們，他們變回人子，因為失去父親痛哭的模樣。

聽說爺爺當爸爸的時候非常嚴厲，五個兄弟只有最小的免於被打，其他的孩子，年紀越大的被打的越兇。但是他當爺爺又是另外一個樣子，我記得最可愛的回憶其一，是過年時十多個子孫，我們要排隊和爺爺拜年，明明知道那是一包一拿到就會被母親收走的紅包，但是在那個時候看見爺爺的笑容，我知道有長輩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那時候年紀還小，小到不知道當面說愛其實不是羞恥的事情，若有遺憾，我這輩子沒有機會告訴爺爺，我很愛他。

爺爺不認得字，我上了小學後爺爺時常拿著報紙，一邊問我一邊學習，年幼無知的我，只覺得爺爺有點麻煩，卻沒想過這也許是他一生，可以讓自己少一些遺憾的事情。 這就是很實在的時代差異，我還沒了解我成長的富足，都是我的爺爺我的爸爸努力打拼的。

因為實在不想每天當國文小老師，後來還珠格格的出現，讓爺爺稍微分心了。我們祖孫會一起看，但爺爺看得癡迷，無論重播幾次都會看，那是我印象中，除了摔角節目爺爺最愛看的電視節目。

另外還有一件很小的事情，只有我和爺爺才知道。每次看新聞，爺爺都會偷偷地跟我說：「你書一定要好好念，長大牙齒要去整好，可以當老師，方家還沒有出老師。但最好去當主播，你最適合當主播了，長得漂亮而且這麼會講話，薪水比較高，可以嫁比較好，才不會吃苦。」當時總抱著爺爺實在太愛天馬行空了吧？我才十歲呢，本來就是愛講話的年紀。到底怎麼看得出來我未來的人生會怎麼樣呢？

如果說當主播把牙齒整好還有老師，我當然是沒有完成爺爺的期許。但是爺爺，我已經知道語言的重量，與好好說話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傳達自己認為正確的價值觀，透過一次又一次的說話，我更堅定自己。

寫到這裡，必須回到「祖厝」這個話題了，這也是今天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意義。爺爺離世之後，這間一樓變成了五兄弟必須討論的問題。如果說當年到底有沒有為了這間房子的去留，產生巨大的兄弟情變，我想是沒有的。

這間一樓，是爸爸返鄉的住所，所以他很堅定地把房子留下。一樓就是現在的忠勤里里辦公處。我想爸爸也很感謝有留下這間「祖厝」，因為後來服務沒經費，他至少有東西可以拿去貸款。

我的爺爺這輩子生活簡單，很單純的想留有房子可以讓後代好過，但爺爺可能沒想到他這個斷腿回家的老二，一輩子要做的事情，真的是要整個家支持才能做的事，不只需要家人，還需要這個「祖厝」。

爸爸第一屆當里長的樣子，爺爺在辦公室裡受到左鄰右舍熱烈地恭喜。那時候他總會坐在厚重的旋轉辦公室椅子上，梳好油頭穿上西裝，有時小睡有時跟里民聊天。我沒有機會問爺爺，這個老二當年腿斷了回到家，到底有沒有讓他很擔心。更沒有機會問爺爺，你現在在天上，看到這個老二真的做了一些事情了，你有沒有很驕傲？

爺爺，寫到這裡，是換我這個孫女想跟您說說話了。

這間一樓，這間祖厝，是你離開以後留給我們全家最珍貴的禮物。因為這小小的房子內，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因為空間記憶保留著與你相處的記憶。我依然記得長大到了外地求學，回來面對重新整修為辦公室的一樓，我惶恐著。但是這是爸爸繼續讓這間一樓活著的方式啊。你留下來的房子，有著鳳珠坐鎮顧著，就像當年你還在坐鎮時的樣子，我們用著這個小小的空間，服務了數不清的人。

爺爺，你的老二的二十三年里長生涯，做了很多里長以外的事情，我想你在天上一定看著都知道，你一定也知道，他背著貸款的生活壓力。

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會怎麼告訴你，他做了這個決定有多艱難，有多不捨。但是這個決定，是我們全家討論出來的，所有我私心地認為，我有點文字力，讓我來告訴你。

老二的三個小孩，一個真的去當老師了，一個靠著餐飲學習養成，如今成為獨當一面的店長，而我這個最小的孫女，還沒嫁但你不用擔心，因為我也在慢慢成為自己了。

而鳳珠你的二媳婦，我相信你在天上看著，一定跟我一樣心疼，看著她受到失智症的折磨，我還是無法篤定的說命運到底是什麼一回事。但爺爺啊，即便鳳珠忘記了很多事，她對這間房子卻是擁有最深無法言說之情的人，就如同當年你的驟逝，使得鳳珠精神疾病加重，我們全家進入了措手不及慌亂的新元年，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爺爺啊，我只想告訴你，我們三個孩子都十分贊成，你的老二把房賣了還清貸款，也留著一些錢讓他和鳳珠生活。某種程度上我們全家就是因為太愛這個家了，荷生就這樣硬撐到現在，而作為子女的我們，能力有限也只能先顧到自己。還款是有期限的，人的負擔也是有限的。我不知道我這個最小的孫女，有什麼資格告訴你千萬別生氣，我們留不住祖厝。

爺爺啊，我們長大了，而父母正在變老。你停留我的記憶中，是永遠不會老的樣子。我想如果你還在，一定會說要不要想別的辦法？也許還會生悶氣，但是那些都是當年的你會說的話。

將近二十年的時光，我想你在天上都看見了。你的老二和鳳珠，他們真的是用生命在守護這間一樓。

這個賣房決定，不是因為我們不需要這間房子了，也不是我們不要緊祖厝了。

只是爺爺啊，我想這是我們全家人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也是必須要做的事情。我只能透過我有限的文字向您表達，這個決定背後的艱難。必須讓您明白，房子的實體空間一直更替，但你在房子給我們的教導與愛護，是我們一直帶在身上的。

爺爺，我記得你說過女生不要吃苦，所以你說我長大要好好讀書，一定要嫁給有錢人，比較不會辛苦。但我真的長大才發現，每個人命數帶苦的東西都不一樣。我的辛苦，會讓我成長。就如爺爺你，從未沒抱怨過你的人生，即便有磨難與考驗，你還是這麼打拼的成為五個兄弟的父親兼母親，成為我們十多個子孫眼中，最帥氣親切的爺爺。

「對不起啊，還是撐不住了，必須把一樓賣了。」我想這是你的老二內心每天的糾結。

「爸，對不起，我沒有幫荷生守好你的祖厝！」這是失智的鳳珠清澈時刻的自責。

爺爺啊，是這間房子的功勞，我才有幸可以與你同住十多年，。

但今天想跟爺爺說，這間房子有下一個功勞要去執行了，他能讓你的老二，生活負擔少一點，繼續專心做好對這個社會的努力，他也能讓你的老二有更多能力，好好照顧鳳珠。

這是我對於我們家終究會失去一樓的明白。

我知道房子不在了，會感嘆會有陣痛期還有傷心，甚至覺得有一天相逢無臉面對你。但我相信到那個時候，你會把你在天上看到的都告訴我們。

我們一家五口還有哥哥已訂下的大嫂，說真的，我們也不知道誰會先走一步遇見你，但如果相見，爺！我們就先來個不言而喻的擁抱吧！

你是這麼溫柔的爺爺，我想你肯定明白的。

一樓是方家祖厝，也是方伯良活過的痕跡，無論房子在或不在，我們一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的餘生，都只會因為曾是你的孫女感到幸福，房子它會變，但爺爺不會變。

爺爺，你知道嗎？其實我有時也會想，如果你晚點走，你能看到爸爸一手打造的這一切。你擁有的笑容，你穿上最好看的西裝，你帥氣的老紳士樣。我想不只有我會幻想這個畫面，你的老二肯定每次在領獎，甚至站上總統文化獎之際他都希望你在。

這些都是後話了，爺，無論你在還是不在，荷生一路的堅持，都是來自你的影響。

請你相信我們一家做這個決定，是經過無數複雜情緒交戰的。

我只能把自己置身事外，才能逼自己也要求爸爸放下對祖厝的堅持，正視他的負重。未來的日子只能試想成，荷生沒有貸款的壓力，可以更專注自己的熱情；沒有生活的重擔，可以好好和鳳珠度過人生新的階段。

我們也無從得知還會遇見多少險阻，但這是此刻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爺爺啊，不知道你在天上看著我，這個最小的孫女啊，有沒有讓你覺得喪氣。

我真的胸無大志，我從未為了要成為什麼而去奮鬥，名與利對我來說更不在人生清單上。我的一生就是偷懶的過著，如果可以每天看書每天書寫，永遠不用回應世界，是我的理想生活，那也真的驅離了現實。

以只活到六十五歲的目標，我就這樣要走到人生的第一段落，坦白說近年來我才如釋重負，因為我很清楚明白我會一直活在變化與追尋之中。

我從來不是為了成就自己而誕生在這個世界的。

我透過文字感受世界的真善美，我透過自身疾病感受到人性的可貴，我是受世界眷顧的人。我只是一個錨，也許宇宙希望我能把自己感受到的，讓更多人也同感。所以走到了今天，也不算太意外。但我始終相信我的生命是維持在無數變化和無止追尋中，是一種不會停滯的必要代謝。

我有很多功課要學會，我有很多技能要練熟，我有很多缺失要修正。才會有一天，讓世界對我放心，讓愛我的人放心。我這樣無所求又不太努力的人生中，我真正要緊的事很少。

現在和以後，最要緊的就是我的家。

我想要一家和樂，我愛我的父母與手足，我追尋自己不成為家人的負擔，我追尋自己可以讓家更美好，我的追尋，都只是因為我被這個家愛著，我必然用生命回報。

爺爺，我們如果可以坐下來討論，到底什麼是家人？

我想你會告訴我，就算互相傷害，也要記得都是因為太在乎了。

所以今天，我必須寫下這封信給您，因為我在乎。

我在乎這個家，我在乎每一個家人。更在乎先到天上無法回應，永遠不會老去的你。當我摸索著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大人時，我會想起你，想起我的家人，想起一起經歷的事情，都是我的養分。

請你在天上多看顧鳳珠，她是我們家的心臟。

我也知道你一直都看著我，有你的看顧，有家庭支持，我本該無懼。

無論多險，我仍終會向陽。

爺，這封信不知道你看完會怎麼想，我還是那個當年你認為很會說話的小孫女喔！只是今天小孫女也要三十歲了，貌似假裝成大人，可以和你談談家裡的事情。

就不說來夢裡回應我這種無趣的話了，你也知道我睡眠品質不好。如果你看見了，請你看顧這間「祖厝」，可以遇到好人家。而關於方家唯一剩女，嫁不掉的阿玲，姻緣一事先緩緩別擔心。如果真的需要，我會再寫信告訴你的！

給我的爺爺，想念你的阿玲

2021/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