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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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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 Eileen Chang

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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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这一篇更不得了了,是2008年或2009年写的,是我读到《小团圆》之前的产物。年纪太小,对张的认识十分幼稚,现在简直看不下去。但这次重读,让我自己惊讶的却是中间那一串“想一想老舍傅雷他们是怎样死的,想一想王实味丁玲艾青胡风吴晗邓拓费孝通廖沫沙陈寅恪等等人落到个什么地步,想一想苏青最后怎么样了”,那时候我就读《野百合花》,我就数得出这一串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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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 Eileen Chang


还记得很久以前看关于闾丘露薇的报道,上面照例有“小资料”一类的东西,在“最喜爱的作家”一栏,写着“张爱玲,五十年不变。”纵然闾丘露薇女士在零八年的热烈空气里因为在奥运之后的博客文章里没有骂伦敦市长和嘲笑伦敦的八分钟而被大骂是堕落的败类,她仍旧是中国最值得敬重的记者之一;而过去了这么多年,当时那一篇报道到底讲了些什么东西我早已记不清了,但这一句“五十年不变”还是牢牢印在我脑海里,以至于一说到张爱玲我就忍不住想起这句话。不但因为这句话有着诙谐的机智,还因为,我也是喜欢张爱玲,五十年不变。


不知是否李安的电影《色·戒》将人们知道的不知道的姿势都尝试个遍的关系,张爱玲忽然之间也成为了大众的热门话题,不知多少人想要在张氏的小说原著里找出一点意大利吊灯或是别针之类的东西。然而还是有许多人在骂。是啊是啊,张爱玲不过是个大汉奸的小老婆嘛,自甘下贱兼且自私自利,一点也没有“觉悟”,百分之三百的不高尚——仿佛私生活上的问题就是张爱玲这个人的全部。

其实无关胡兰成是不是汉奸,也无关胡兰成是不是有老婆——张爱玲和胡兰成在一起的年岁不过是四四年到四七年,虽然或许两人的名字总是要放在一起的——而是张爱玲这个人,实在是太不“正确”了。

譬如说冰心。我一直非常讨厌冰心式的说教,童真又怎么啦,少女又怎么啦,母爱又怎么啦,安琪儿又怎么啦,玫瑰花又怎么啦……但是到底怎么啦,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爱玲在《我看苏青》里顺带着提了一句,“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进行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我深以为然。冰心的文字不说是坏,至少不能与她的同时代名作家们相比——以她一直以来所受到的评价来看。冰心之所以那么备受赞誉,其原因大抵与当年“独尊儒术”的缘由相类——总归是“积极”的东西,很可以拿来教育教育人,而张爱玲的小说,乖乖,几乎恨不得贴上“少儿不宜”。而且冰心这个人,尽管我真的看不下去她的文字,总归还是一个伟大的人,而且政治上一贯正确,又得享高寿,张爱玲这样的人跟她一比,更十足的是一个自私到了极点的小市民,活该恋情婚姻不幸,活该颠沛流离,活该潦倒落魄,活该晚景孤寂。

然而我,自认为也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伟大人物,对于张爱玲一直尤为钦佩——她保全自己的能力。想一想老舍傅雷他们是怎样死的,想一想王实味丁玲艾青胡风吴晗邓拓费孝通廖沫沙陈寅恪等等人落到个什么地步,想一想苏青最后怎么样了,我都不得不佩服张爱玲的远见——至少她还活到了1995年。

张爱玲小说中多写乱世中的小人物——她自己也不过是个乱世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上不够挽救国民,下不能料理家族,所惟一能做的,也不过是保全自己,然后尽量活得好一点。

或许最可让人诟病张爱玲自私本性的,就是她那篇专讲比私房话还要实在的大实话的《烬馀录》。中间一段,我这个小市民看了都觉得良心不安:

“ 我们倒也不怕上夜班、虽然时间特别长,有十小时。夜里没有什么事做。病人大小便,我们只消走出去叫一声打杂的:“二十三号要屎乓。”(“乓”是广东话,英文pan盆的音译)或是“三十号要溺壶。”我们坐在屏风背后看书,还有宵夜吃,是特地给送来的牛奶面包。唯一的遗憾便是:病人的死亡,十有八九是在深夜。

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情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地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地,颤抖地,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床前,问道:“要什么?”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绘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他叹口气,静了一会,又叫起来,叫不动了,还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三点钟,我的同伴正在打瞌盹,我去烧牛奶,老着脸抱着肥白的牛奶瓶穿过病房往厨下去。多数的病人全都醒了,眼睁睁望着牛奶瓶,那在他们眼中是比卷心百合花更为美丽的。

香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我用肥皂去洗那没盖子的黄铜锅,手疼得像刀割。锅上腻着油垢,工役们用它殿汤,病人用它洗脸。我把牛奶倒进去,铜锅坐在蓝色的煤气火焰中,像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但是那拖长腔的“姑娘啊!姑娘啊!”追踪到厨房里来了。小小的厨房只点一支自蜡烛,我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怒,像被猎的兽。

这人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将他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职业看护,自己缩到厨房里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酒酿饼。鸡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

——世界上哪有人这个样子的,这样详尽,这样实在,所记录的不过是自己茍且偷生般的避祸生涯,也无怪乎人们要看不惯。然而她的小,她的卑微,她的自私,也因为特别实在而特别地可以使人感到亲切——正如《烬馀录》的最后一段所说,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孤独的小人物,被时代的潮水席卷得身不由己地来来去去,茍且偷生之中也许有时能找到一点生活之乐趣,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自保,自保,永远是自保。 张爱玲也曾经想到过改变,这在《半生缘》里就看得出来,但是对于跟自己不对盘的东西,不管它看起来是多么的正确,她还是逃掉了——不是走掉,是逃掉,也许十分狼狈,但是终究还是茍全了性命。于乱世,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


所以张爱玲的小说总是使人感到凄恻,即使是《多少恨》那样一个美丽的开头,也只有一个灰烬般的结局;而也许惟一有一个圆满一点结局的小说便是《倾城之恋》,然而那开头又是怎样的仓皇。小人物的故事,总归是悲凉的,令人分外明确地感受到现实的迫近。


张爱玲的故事是都市的里的故事,上海人的香港传奇,带着点南洋海风味的内地故事……言辞里满是沉郁的色彩——不是杜甫那样的“沉郁顿挫”,而是陈年的华丽旧衣,蓝底子上绣牡丹勾金边衬碧绿叶子,银色的盘扣——然而是旧衣,沉沉的掉了光亮。这像是一个第一篇小说就写一个家庭悲剧的小孩的做派,第一次就写小姑定下计策来谋害嫂嫂这样黑沉沉但极有气力的故事,走了几十年,她的文字还是这一条轨,黑沉沉但极有气力。

然而又深有趣味,有时闲笔一勾便是别有洞天。“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情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 ”——还有炎樱的语录,姑姑语录,小生活里的那点趣味,由张爱玲的笔来写,又是格外的不一样,格外的可堪怀恋。


还觉得张爱玲的身世也是苍凉与繁华并行,很早就出洋去的美丽的母亲,有趣的姑姑,不争气的吸鸦片的父亲,打人的姨太太,刻毒的后母,仿似背景一样渐渐苍白淡去的弟弟……家族便是如此,于是张爱玲身上始终有一种奇异的仿佛渡海漂来的气息,又与旧中国的气息相迭加,变成浮在水面上的沉重的黄金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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