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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朝边境之旅(8)图们:一江两国的观察与想象

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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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江面,我想起电影《北逃》里提的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看管者问的“吃饱饭比祖国还重要吗?”,另一问题是逃离者问的“为什么上帝只在南朝鲜?”。

我从延吉坐火车前往图们,离开延吉东郊不久路过一个叫磨盘村的地方,这个村子附近山上曾经有一座城,现在仅存遗址,这座城就是金元交替时期只存在了19年的东夏国的南京。我在中学的时候看《盗墓笔记》里面提到了东夏国和万奴王,由于政权存在时间很短,而且统治者没有正史传记,给这个国家增添了神秘色彩。

 东夏国的建立者蒲鲜万奴是金国末期的辽东宣抚使,1211年蒙古入侵金国,在野狐岭大战中金军惨败。蒲鲜万奴认为金国已经没有复兴可能,只能另建新业,于是1215年他自立称王国号大真,大真建立时被蒙古、金国、高丽包围,只好依附于蒙古。

 1217年蒲鲜万奴将政权迁移到图们江流域,也就是唐朝时期渤海国的核心区域,国号改为大夏。关于国号有所争议,有观点认为国号一直都是大真,高丽称其为东真,东夏是宋人误称。为了防范蒙古进攻,东夏城市多建在山上,就有了磨盘村这座山城。1233年窝阔台命贵由东征攻破东夏国都,蒲鲜万奴被俘东夏亡国。

 到达图们的高铁停靠在远离市中心的图们北站,1935年建成的图们老火车站曾经是东北、朝鲜、俄国远东之间重要的铁路枢纽,现在不再上下旅客颇为安静,只有旁边的长途客运站偶尔略有人声。当地人把图们通常叫土门,土门在满语中是“万”的意思,图们江就是万水之源,这条江曾是中国的内河,李氏朝鲜王朝向北扩张占据了女真部落生活的地区,与明朝隔江分界。

 图们市区很小,老火车站前四四方方一片棋盘状街区,其中有一条斜向的街道,走过一条街的距离就能看到一座方锥形纪念碑,这是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为了纪念1945年8月17日攻占图们城而牺牲的20名苏联红军士兵。

 说到抗日与苏联,在图们市北面有一片山谷曾经发生过朝鲜抗日革命史上著名的标志事件——凤梧洞战斗,这场战斗的指挥官是朝鲜独立军传奇英雄洪范图,他的前半生在中国,后半生在苏联,就在我来到图们的两个半月前,8月15日韩国总统特别使节团抵达哈萨克斯坦接回洪范图的遗体,安葬在大田显忠院。

 洪范图曾经当过兵,也做过矿工和猎人,1907年他起义反日,日本吞并韩国后,洪范图转移到中国长白县一带坚持作战。1919年朝鲜三·一运动爆发,洪范图以图们凤梧洞为据点发展朝鲜独立军运动,1920年6月初日军对朝鲜独立军进行围剿,洪范图诱敌深入在凤梧洞伏击日军大获全胜,有一部韩国电影《凤梧洞战斗》讲述的就是这段历史背景。

 到了1930年代独立军受挫,洪范图转移至苏联远东地区,接下来的故事就令人沉重了。我在2019年去乌兹别克斯坦探访的时候了解到中亚高丽人的故事,洪范图的余生就在他们之中。

 苏联对远东地区的朝鲜移民的政策在1937年之前是进行本土化,允许他们成立苏维埃集体,使用朝鲜语,建立自己的学校、医院和报纸刊物。1937年根据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的报告,日本企图招募苏联境内的朝鲜人进行间谍活动,在斯大林的授意下,苏联政府决定将远东地区的朝鲜人迁移到中亚。当时大概有10万朝鲜人被运往哈萨克斯坦,7万多人被运往乌兹别克斯坦,洪范图正是在1937年被强制迁移到哈萨克斯坦克孜勒奥尔达州,6年后去世。当他的遗体被送回祖国的时候,距离他在图们领导的那场著名战斗已经过去101年了。

 图们是我的友人林嘉熙的故乡,他是位艺术家、平面设计师,是我的书《盲目流动》腰封的设计者,我特意去他童年生活的街区转了转。我特意去他童年生活的街区转了转。其实我对名人故居并不感兴趣,虽然人与自己的作品是一体的,但作为观看者应当将作品视为独立的个体而非创作者的附属品,当作品被创作出来,它的阐释权就被公开了,所以当我喜欢某部作品时,并不会因此对创作者本人产生好奇,也不认识人家,只是看过几部作品跟对方实际生活并不发生关联。

相反身边朋友们童年生活的地方,我还挺想看看,是什么环境塑造他们的成长,长大之后和我心灵相通成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在对方成长环境中或许可以反向感受对方为什么会和我互相吸引,也许我们童年的街区都有某种相同的味道的空气尘埃磁场,这其中肯定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

图们口岸现在被开辟为旅游景点,但疫情期间无法通关到对面朝鲜南阳市,只能走到公路桥中间,有铁丝网隔开两国,公路桥旁边就是铁路桥。在1946年的时候,图们口岸至关重要,不过不是对朝鲜,而是对中国共产党在东北的政权建立。

 日本战败之后,东北名义上除了苏占区之外都由国民政府接收,共产党获得的援助很少并且被分割成南北两边,需要通过朝鲜境内进行物资运输。当时陆路有一条是从丹东出境经朝鲜新义州和南阳到图们入境,另一条是从集安出境经满浦和南阳到图们入境,此外还有大连到南浦和罗津的海运路线,这些途径朝鲜的运输路线对中共在东北的生存发展乃至解放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我走到图们江边广场,几十米的浅滩江面蹚水过去就是朝鲜,中国这边在口岸城市建了很多边境休闲步行道,江边护栏旁是一圈圈铁丝网,以前夏天的时候,本地人会下水游泳捕鱼捞鹅卵石,冬天枯水江面冻结便于越境,所以看管监控会相对严格。不过图们本身是大型口岸,安保相对严格,朝鲜人越境难度大,而在南边的和龙地区比较偏僻多为山村,朝鲜人越境事件比较多,2014年曾经出现过朝鲜逃兵越境抢劫枪杀中国平民事件。

 张律导演的电影《豆满江》就是以图们市下属一个叫江沿的村子为背景,我没有找到这个村子,似乎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但片中边境线两边讲同一种语言的民族,此岸与彼岸的界限,我在这一路多多少少能嗅到那种微妙的气氛。当我们拉开历史维度的时间,当下的国界显然并不意味着历史上持续截然分明的两群人,离得这么的图们江两边却被官方划定的边界分成不允许自由通行的两国。

 在电影中并没有煽情于一个民族被政治界限隔离,图们江终究不同于三八线或柏林墙,双方甚至名义上是超越普通友好的血盟关系,这种官方层面的盟友与事实边界的限制成为一种更微妙的对照,两边的民众虽然沾亲带故,却也不见得关系有多么好,朝鲜人越界犯罪事件无论在现实中还是电影里都没有避讳,

 我试图询问当地人对朝鲜有什么感觉,除了一些关于边境难民、士兵、走私、核试验的直观素材之外,我发现他们对朝鲜的认识和东北乃至中国其他地方的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包括他们对朝鲜政治与社会体制的了解往往来自北京中央政府的官方新闻宣传,而并没有通常意义上的边民自然渠道,这个比较符合历史上的中朝关系,双方只靠使者在首都之间联络,形式上的一体化实际上界限非常严格。

 我和司机聊起朝鲜核试验和金正恩的身体状况,司机大哥听说我从北京来,还跟我打听消息,他觉得北京来的人比边境的人了解还多,他们很多时候没有外网消息,只能从各种边境政府机关流出的小道消息中猜测和拼接。从这一点上讲,中国与朝鲜的关系是非常特殊的,这两个如此接近的国家,边境线却又不仅仅只是物理界限,两边只能互相观察和想象对方的生活,却难以真正接触。

 我们从小得到的有关朝鲜的信息指向两个方面,一方面我们知道朝鲜非常贫穷经常饥荒,另一方面我们又觉得朝鲜非常强硬独立,这两点结合起来实际上更是中国本国历史的翻版,人们在试图了解朝鲜的过程中实际上是在投射自己对中国的观感,这就导致即便是生活在朝鲜对岸的人,他们对朝鲜的认知却和全国大多数民众高度一致,这种一江之隔的观察实际上却是纯粹的想象而已。

 望着江面,我想起电影《北逃》里提的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看管者问的“吃饱饭比祖国还重要吗?”,另一问题是逃离者问的“为什么上帝只在南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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