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T. 格罗斯《邻人》中译本的若干辨析(三、可能错译或需要斟酌的句子)
(上接《二、不应该漏译或省略之处》)
三、可能错译或需要斟酌的句子
前面两部分谈到《邻人》中译本中的数字误译、个别漏译等。这一部分解析有些可能属于错译或需要斟酌的句子。这些句子,不是陈述史料,而是表达作者观点;如果我们的译文表述不明确,需要考虑改进;如果译错了,就需要修正。类似情况如下:
1. 不是我假定,而是它假定——
中译本第4页(英文第8页)第三段首句是格罗斯提出自己的观点,他的挑战对象,即主流的“二战”历史叙述,但接下来译文里的“我假定”,就模糊了这层意思。这里不是格罗斯在假定,而是他要挑战的那种标准的历史叙述如此假定。
中译:“首先,亦即最重要的是,我将本书视为一次对于主流“二战”史的挑战,这即是说,我假定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战时历史,一种历史是属于犹太人的,另一种历史是则属于屈服于纳粹统治的欧洲国家的所有民众。”
英文:“First and foremost I consider this volume a challenge to standard historiography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which posits that there are two separate wartime histories—one pertaining to the Jews and the other to all the other citizens of a given European country subjected to Nazi rule.”
参考译文:首先,亦即最重要的是,我将本书作为对传统的二战历史叙述的挑战,因为它假定有两种不同的战争历史,一种是属于犹太人的,另一种是属于欧洲某个特定国家受纳粹统治的所有其他公民的。
2. 不是“功能性的”,而是基础性的 (foundational )
在《前言》的结尾,中译第8页(英文第13页)最后一句:“在这个意义上,大屠杀已然成了一起解释现代情感的功能性事件”,这里,英文是这样:“In this sense it becomes a foundational event of modern sensibility,”译者可能把“foundational”看成“functional”了。
参考译文:在这个意义上,大屠杀已经成为现代感知的基础性事件。
3.不是我们形成自觉,而是他们的直觉。
在《资料来源》这一节,中译第19页(英文第26页)第一句,这里说的是在陷入灭顶之灾时,犹太人特别意识到保存证据的重要性。
中译:“了解了他们曾做出的这些努力,我们应该形成一种直觉:只要存在关于纳粹恶性的记载,哪怕只有一份,人们就能有力地反对甚至阻挠纳粹的犹太清晰计划。”
根据英文原文,不是“我们应该形成一种直觉”,而是“我们从那些努力中读到他们的直觉”(指的是犹太记录人一种本能的思考):
“We should read in these efforts an intuition that one could effectively oppose, indeed frustrate, the Nazis’ plan of annihilation of the Jews if only a record of the Nazis’ evil deeds was preserved.”
参考译文:我们在这些努力中应该读到他们的一种直觉,即只要把纳粹罪恶行为的记录保存下来,就能有效地反对甚至挫败纳粹消灭犹太人的计划。
4.不是无论主次,而是相对次要。
同样在这一节,这一节中译本第22页(英文第31页)第2段:
中译:“我将与案件有关的所有信息,无论主次,都呈现在这里,为的是明确指出,这并不是一起政治案件。”
英文:“I present all this information, peripheral to the substance of the case, in order to establish beyond a reasonable doubt that this was not a political trial.”
参考译文:我在这里呈现的所有这些信息,相对于此案的重点部分都是次要的;我的目的是排除合理怀疑,提出这样的观点:这并不是一场政治审判。
说明:这个案件的重点是谁杀了犹太人,格罗斯所指的他前面提供的信息仅仅是对庭审过程的一般评价:口供简单,办案时间短,案发时间也写错了——所以他说的不是呈现无论主次的所有信息,而是说他呈现的信息并非是此案的重点,其重点(谁杀人、怎么杀的)格罗斯在随后几节会详细论述。
5.不是有“未来作战计划”
接下来的中译,也有一些问题,就在上面这句后面,中译文提到“未来作战活动计划”:“从这份档案以及所有‘控制-调查’档案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所谓‘未来作战活动计划’显然很常规。”
这里给人印象仿佛是指斯大林时代针对犹太人的作战计划。但我们从英文来看,首先,提到的报告“Liquidation Report”,应该是指在注释7和8里同一份报告,即在调查结束后对所有口供所做的收集整理,提交给法院准备起诉开庭。那么前面格罗斯说,整个调查是在1月8日到22日这两周内完成的,这个“Liquidation Report”就在调查完成后的第二天提交给法院了,时间是1941年的1月24日。再则,波兰当时已经是战后在苏联控制下的和平年代,它也不可能在一个具体刑事案的调查里包括“未来的作战计划”(“Plan of Future Operational Activities”),它就是针对一项具体的刑事案件的未来工作计划。至于说“从这份档案以及所有‘控制-调查’档案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所谓‘未来作战活动计划’显然很常规。”这个句子翻译不对,应予修正。
英文:Indeed, the content of the control-investigative files, which reflect the thinking and plans of the Security Office, confirms this assessment. In the “Liquidation Report” of January 24, 1949, previously quoted, rubric no. 5 reads, “Plan of Future Operational Activities.” Nothing of special significance is noted therein. From this document, as well as from all the rest of the control-investigative files, it is evident that the matter was handled as a routine case.
参考前后文译文如下:的确,那些控制-调查案卷的内容反映出安全部门的思考和计划,它也证实了我的上述评价。在前面我引述过的1949年1月24日的“结案报告”中,用红色标注的第5条:“未来实施行动计划”,其中并没有特别重要的内容。从这份文件以及所有其他控制调查案卷来看,这个案子显然是作为例行公事处理的。
在逻辑上说,这段话顺理成章地得出后面的结论:在斯大林时代的波兰,犹太人战时受波兰人迫害的案子是不会得到重视的,因为当时斯大林的反犹恐犹在整个所谓人民民主阵营已然成为政治迫害的动力;安全部门当然也不会去认真调查犹太人被杀害的案子。
此外,还可以看这本书的插图,中译本第173页叠印了三张庭审文件,其中第一张复印件很可能就是这里说的“结案报告”的首页,我在上面看到了1949年1月24日的数字。我不懂波兰文,期待有波兰语专家确证这页插图中的第一张是不是这里说的文件。
6.不是献妻是问好。
在《苏联占据时期》这一节,中译第36页(英文45页)这段被采访人的自述里——当时她才16岁,她记得苏军来时,有一家犹太男女、两家波兰人共三家人一起迎接苏军,为他们献上面包和盐:“And so these three families greeted Soviet soldiers with bread and salt. ”但下面隔了两行,出来这么一句:“他们还为苏联人献上自己的妻子”,这意思在汉语中暗示了不伦行为。但英文原意应该是接着上面这句的,是对上面这句的重复:“And so they greeted with their wives.”中文应该译为:“他们和妻子们一起向苏联人问好。”
7.不是说笔迹而是说纸张。
中文第55页(英文68页)第2段,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话,对犹太人幸存者芬可斯坦因有关拉兹沃夫大屠杀的第二份证词做了说明:
中译:“在这段陈述之后,芬克斯坦因用铅笔记录了半页文字,其中有关于拉兹沃夫的犹太大屠杀的部分,但这些字都已看不清了。”
And after these words half of a large sheet of paper on which Finkelsztajn penciled concluding parts of his recollection about the mass murder of Radzilów Jews is missing.
中译的这段话,说的是这半页纸上的字迹看不清了;但对照英文,意思应该是:在这些文字之后,在这张大纸的另一半上——芬克斯坦因用铅笔写的内容,包括他对拉兹沃夫大屠杀的回忆——“这半页纸已经不知所踪”。
看起来这样修正,意义上的差别也不大;但其实是影响到对接下来第二句话的理解的。下面紧接着的英文句子是这样:
The next sheet, the very last one, has been preserved intact. He brings the matter to a close in the following manner:
中译:“接下去的一页,亦即最后一张,也保存得不是很完整。”根据英文,这里意思恰恰译反了,误解了intact 这个词。这个词的意思是原封不动、完好无损。
应该改为:“接下来的一页,也就是最后一页,则保存得完好无损。”这里前后两句话说的都是记录证词的纸件有损和无损的情况,而不是字迹是否清楚。两句话结合起来意思是,前半页纸丢了,后整页纸都保存完好。
8.不是草原是草地。
在《准备》这一节,中文第62页(英文77页)第六行最后一个词,把meadow 译成“草原”,不太确切:英文:“I was cutting hay, and the mayor of Jedwabne, Karolak, came to me in the meadow”……
中译:“我当时正在铡干草,耶德瓦布内的镇长卡罗拉克从草原上走过来”……
从有关耶镇的影像来看,那里有开阔的田野,但不是草原;它在这里就是指一片草地的意思。
9.关于conviction,怎么选择词义
在《准备》这一节,中译063页(英文78页),
这里中译有一句看起来有点费解:就算德国人建议波兰人放过一些犹太家庭,“肯定也没有提出过违反者会受到严惩的警告”。
核对英文:“If they suggested that some Jewish families be spared, they must have done so without serious conviction”。
Conviction 除了定罪、判罪之意外,也是信念、说服力的意思。而这里的主语“they”出现了两次,都是指德国人。根据上下文,它这个句子应该译为:
“就算德国人建议波兰人放过一些犹太家庭,他们这么说也并非特别坚定。”紧接着这句,作者说明了原因:for all the Jews on whom the murderers lay their hands were killed in the end.
中译为:“因为所有犹太人最终都被杀害了”。
这句译文漏掉了前面的定语,完整的译文应该是:“因为所有落入杀人凶手魔爪的犹太人最后都被杀害了。”
这个句子完整的意思就是说,德国人提议赦免一些犹太家庭,仅仅是随口一说,并非特别当真,没有什么说服力;实际上被凶手抓住的犹太人无一幸免,全部遇害。
10. 不是总理是主席,不是陌生人是穿军服的人
第69页(英文第85页)最后一段,中译在这里把死刑犯巴登给“president” 写的上诉信这里的president译为总理(这个词出现了两次),这个词一般是译为“总统”或“主席”的,而不能译为总理。从时间上推测,这封信应该写于1952年,而1952年7月波兰通过《波兰人民共和国宪法》取消总统一职,原总统任国务委员会主席。所以这里巴登写请愿书给“the president of the Polish People’s Republic”这里应该译为“波兰人民共和国的主席”。
也是在这同一段里,巴登信里说他在当日没有见到盖世太保或宪兵到镇上,有这么一句:
中译:“但我连一个陌生人都没见到,不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广场上聚集的人群中。”
英文:“I did not see a single uniformed individual either in the streets or by the group of people assembled in the square.”
但对照英文,这里说的并不是没见到陌生人,而是没见到任何一个穿军服的人“uniformed individual”。
11.不是“无所畏惧”而是非常害怕
在《不合时宜》这一节,中译第102页(英文124页),这里说的是反犹的爆炸性能量从何而来,作者认为有一部分是来自宗教里的反犹宣传,即认为犹太人要用无辜的基督徒孩子的血制作逾越节时吃的无酵饼。这一段里“Christian”作为形容词出现了两次,都被译为“天主教”了(“天主教孩子”、“天主教父母”)。但就在同一段,作者指波兰天主教徒时,他用的是“Polish Catholics”。“Christian”和“Catholics”这两个词意义上有区别,不应该一律译为“天主教”。从现实来说,波兰居民大多信仰天主教,为什么格罗斯要用Christian这个词呢?这是另一个问题了。(在这段话的注释里,作者也用的是“Christian” ——“ Christian child”、“Christian neighbors”,译者也都译为“天主教孩童”、“天主教居民”了。(见中译203页/英文237页)
也是在这一段正文的最后一句,我觉得中译有误解,把英文的意思译反了:
中译:“但是不论是犹太委员会的活跃分子还是战后的犹太幸存者都无所畏惧,哪怕是一位忧心忡忡的天主教父母不止一次到他们社区去寻找自己失踪的孩子。”
英文:And nothing could frighten activists of Jewish Committees, or Jewish survivors after the war, more than a visit to their neighborhood from a concerned Christian parent looking around for a missing child!(3)
参考译文:对于犹太委员会的活跃分子或战后的犹太人幸存者来说,最让他们恐怖的莫过于一位忧心忡忡的基督徒家长到他们社区寻找自己失踪的孩子。
这意思就是害怕类似凯尔采那样的屠杀重演,战后在凯尔采,一个八岁的波兰男孩离家出走两天,他父亲说是犹太人绑架了他。以此为导火索,引发一场对犹太人的暴力围剿和屠杀。所以不是犹太人无所畏惧,而是他们太害怕这类传闻借宗教理由引发暴力迫害了。而这段话后面的注释3也证明了这一点。注释3(见中译203页/英文237页)里的引文说明,当又一位基督徒的小孩说他被犹太人关了两天,连基督徒的居民也并不相信;但是犹太社区的人们都吓着了,他们关门闭户,准备逃走。据此,很清楚,不是犹太人对来找孩子的邻居无所畏惧,而是他们太害怕了。
12不是有组织而是无组织
同样是在这一节里还有一处意思译反了,见中译102页(英文124页)。这段说的耶德瓦布内大屠杀的原始性质,因此作者认为我们有必要将大屠杀视为异质的现象来研究。作者这样说,他不仅是指凶犯的杀人动机,而且还指他们原始的、古老的杀人方法和作案凶器……“以及杀人组织的存在形式。”
但是英文这里说的是“ as well as the absence of organization”,即杀人组织的不存在。也就是说,屠杀并非是高度组织化的——没有宪兵队、盖世太保的机构性参与,也不是由成建制的警察部队等实施。镇上各色人等参与进来带有即兴的性质,地方决策者也是自由发挥的。所以这种无组织的原始冲动,是其特点之一。这也是本节标题的意义所在:《不合时宜》(或译为《时代错位》,总之是一种反现代的、返祖性质的暴力)。
13.“Approach” 主要是指研究方法
在《对资料的新诠释》那一节,中译第117页((英文139页),这个标题的英文是“NEW APPROACH TO SOURCES” ,其中“approach”在学术研究中通常是指方法、研究路径;所以我觉得这里译为《研究史料的新方法》比较合适。根据全文内容,这里讲的也不是对同样的史料做出了不同的解释,而是指对待史料的态度,包括而不限于解释。
14.不是“本能”是“原则”
在这一节的118页(英文140页)第一段第三行:“principle”译为“原则”比“本能”更易理解。
中译:“在分析幸存者证词时,我们对他们所提供证据的评估的立论前提,应该从一种先验的批判转为一种本能性的肯定。”
英文:“When considering survivors’ testimonies, we would be well advised to change the starting premise in appraisal of their evidentiary contribution from a priori critical to in principle affirmative.”
参考译文:“在考虑幸存者证词时,我们应该时时告诫自己,我们评估他们所提供的证据的立论前提应该改变,即从先验的批判转为原则上的肯定。”
15.“genocide”是种族灭绝,不专指对犹太人的大屠杀
在中译第121页第二段第三行:
中译:“那次论战因一个关于犹太人大屠杀中的德国国防军的摄影展 (Vernichtungskrieg. Verbrechen der Wehrmacht1941 bis 1944)而起”。
英文:“a photographic exhibition about the German army’s role in genocide”这里“genocide”应该还是翻译为“种族灭绝”,这个词的所指范围比“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更大;而德国军队在二战中确实也杀害了很多其他民族的人。此外这里也漏译了“role”这个词。
参考译文:那次论战因一个摄影展 (Vernichtungskrieg. Verbrechen der Wehrmacht1941 bis 1944)而起,它呈现了德国国防军在种族灭绝中的作用。
16.不是一般的党员是政委们
在《通敌》那一节,中译第130页(英文154页),这里说波兰居民“参与到以‘犹太人和共产党人’为直接目标的灭绝战争”,这里 “Jews and the Commissars”,直译是“犹太人和政委们”,译者将“Commissars”意译为“共产党人”也行得通。但是注释4和这里的引号告诉我们,这个措辞来自引文,它恐怕不是指一般的“共产党人”,而是指共产党干部。所以,可以考虑译为“犹太人和共产党的政委们”。
17.不是组织是政体
在第131页(英文156页)有关纳粹党“是一个不断挖掘人类邪恶本能的组织,”这里译的是“组织”,但英文里用的是“regime”这个词。根据内容,作者解释的也是其作为政治体制的特征。
英文:“Nazism, let us repeat, following the German political philosopher Eric Voegelin, is a regime that taps into the evil instincts of human beings”。
参考译文:让我们重申一下,纳粹主义,根据德国政治哲学家埃里克·沃格林(Eric Voegelin)的说法,是一个不断开发利用人类邪恶本能的政体。
18.不是“暴走”是野性大发,不是“例子”是范本
在下一页,中译第132页(英文的157页),这里说一旦社会组织崩盘,普通人就会“暴走”,这里“go wild”可以译为“野性大发”,以便和汉语中“暴走”这种锻炼身体形式区别开来。
中译本同页,最后一段第一句:“对我来说,那段时期中道德崩解的最令人震惊的例子”,这里“例子”对应的英文是“exemplar”,但这个词和“example”略有区别。前者是指典型、范本、范例,后者是一般而言的例子。所以,这个句子里的“例子”可以改为“范本”或“典型例证”。
19.不是“战事”是人际关系
在下一页,证人讲述救出犹太孩子的故事,那里也有一个词翻译错了。
中译134页(英文159页)第二段首句:“随着战事日益紧张”……
英文:“ when relationships got more tense”……
这里并不是将战事紧张,而是这位非犹太人的女仆和当地人的关系日益紧张,因为当地人威胁她,让她把孩子交给盖世太保。所以这里应该改为“随着邻里关系日益紧张”。
20.不是“一笔带过”是有意为之
在这一节的最后一句话(中译137页/英文163页),“他们和劳丹斯基是一类人;后者在其自传中曾一笔带过:他在为德国人残杀犹太人之前,曾经为苏联政府做过间谍。”
英文:in addition to Laudański, who conveniently told us in his autobiography that he had spied for the Soviets prior to killing the Jews for the Germans.
但是这个“conveniently told us”不一定是一笔带过,它也有“顺便”、“合宜”的意思。在这里也可以译为“他在其自传中有意告诉我们,在他为德国人残杀犹太人之前就曾为苏联人做过间谍。”而劳丹斯基的这个自传,作者在书中《私人传记》那一节里做了约两页篇幅的引述。当时劳丹斯基在狱中,他给司法部门写了长篇申诉,讲自己如何冒着生命危险充当线人。完全不是“一笔带过”,而是刻意强调这一点以便脱罪。
21.不是这个政府而是极权主义
在《对斯大林主义的社会支持》这一节,中译139页(英文165页)第二段结尾部分,有不应该替换的词:
中译:“但除了从这样一群信念坚定的理想主义信仰者中获得支持,20世纪的波兰政府往往还会利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力资源。在当局最重要的工作人员心腹亲信中,也不乏毫无原则、信仰的人。很多学生已经论述过这一点。”
英文:“But in addition to drawing from such a principled and idealistic pool of supporters, twentieth-century totalitarianisms always used manpower of a different sort.Among their most valuable operatives and confidants there were also people devoid of all principles.Many students of totalitarianism have made this point.”
对照英文可知,我(wps 文档上用红色标注的地方)在这里划线的地方与英文不符。“twentieth-century totalitarianisms”被译为“20世纪的波兰政府”,但这里的“totalitarianisms”是复数,并非仅仅指当时的波兰政府。在本书中,纳粹主义和斯大林主义都是被当作极权主义的,但它们的形式有不同,所以这里的“totalitarianisms”也是复数,是不应该替换的。同样,不是“很多学生”,而是带有特定修饰成分的“极权主义的学生”(Many students of totalitarianism),这里漏译的“极权主义”也应补充进来。
参考译文:除了从这些坚持原则的理想主义者中吸引支持者外,二十世纪的种种极权主义常常利用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力资源。在当局最重要的工作人员心腹亲信中,就有那些完全无原则信仰之人。很多极权主义的学生已经指出了这一点。
22.对”An appropriate memento”的理解
在《为了一种新的史学》这一节,中译143页(英文169页),最后一段第一句话:
中译:一块记忆碎片将会在耶德瓦布内——还能在哪儿——被发现。
An appropriate memento is to be found—where else?—in Jedwabne.
中译没把“ An appropriate memento”的意思完整译出,这句是紧接着上一段的结语,说明粉饰过去的纪念碑就在耶镇竖着呢,作者指的是代表了谎言的那块碑。“ appropriate”不是说明这个纪念碑恰到好处,而是这个例子用来说明粉饰历史是恰如其分的。
参考译文:在耶德瓦布内就能找到一块恰如其分的纪念物——还能在哪儿?
23.1989之后的波兰
下一页,中译144页(英译169页)也有一句话,说的是耶镇还有另一座碑:
中译:“另一块石碑是1989年以后建造的,其碑文更引人深思”。
英文:The other, which was erected in post-1989 Poland, is more revealing.
这里,中译文的“建造”应该改成“竖立”更符合原意。完整的译文应该是:
“另一块石碑在波兰1989年巨变之后竖立起来。”我补充了“波兰”和“巨变”二个词,其中“波兰”是原文中有的,中译没有译出的,“巨变”是提示中文读者注意(post-1989)这个年代所代表的社会转型含义。
24.导演是女性,波兰版是不是译本
在《后记》里,中译145页(英文171页)首段第2行,提到女导演阿诺德的纪录片,应该用“她”而不是“他”。在这一段的最后一行有个句子也要删去“译本”这两个字:
中译:“同日,《邻人》的波兰语译本出现在华沙国际书展上。”
因为《邻人》的波兰语版(the Polish-language edition of Neighbors),是《邻人》的最初版本,比英译版早一年出现。而波兰语是作者格罗斯的母语,所以这个版本并不是从其他版本里翻译过来的“波兰语译本”。
25.“负有刑责”与“能负刑责”
在中译同一页(英文172页)第2段,有一点漏译;在第二段第5行。
中译“华沙犹太社群的代表”,这里应该改为:“从华沙来到耶德瓦布内的犹太人社群的代表”(“as well as representatives of the Jewish community from Warsaw who came to Jedwabne”)。从网上查,华沙到耶镇之间有一百七十多公里的距离呢。
在下一页(中译146页/英文173页)全书的最后一段,新成立的国家记忆研究所在2000年8月宣布开启调查,“并审判任何仍然存活或仍能负刑事责任的罪犯”
这里要受到审判的是两种人,一种是还活着的罪犯,一种是还能负刑责的罪犯。但是英文里并没有“或者”的意思,而对“刑责”的审判首先是判定有或无刑责,而不是判断有没有能力承担刑责。
英文:“any perpetrators found still alive and liable to prosecution would be brought to trial. In conclusion, ”
参考译文:“并对控告中任何依然活着并负有刑责的凶手进行审判”。
26.是境外不是“城外”
在注释部分,中译189页(英文221页)第2段第2行,格罗斯的著作“Revolution from Abroad”不应该译为《来自城外的革命》,而应该译为《来自境外的革命》。因为作者在其中研究的是苏联占领波兰后的情况。(当然,这里出现的也可能是印刷错误,例如把“域外”印成“城外”了)。
27.有打字错误,校对可能没看到。
同样的错字、漏字也出现在中译第190页(英文221页)注释8里。这里在第4行,可能属于打字错误,把20世纪80年代(the 1980s),错成“20世纪80年”,把“事件”(events) 的参与者错成“时间”的参与者。此外,这里的“目击者”也应该译为“最接近事件的目击者”(proximate witnesses of these events)。
28.不是“贴标签”而是被诽谤
在中译第206页(英文242页),最后一行:“但他特别指出了一个区别”,英文里说的不是一般的区别,而是“重要的区别”(He introduced an important distinction)。接下来在下一页同样是这个注释里,译者可能看错了一个词。英文中那个词不是“贴标签”(labeled),而是(libeled)。
中译:“他感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有义务捍卫自己同胞的‘好名声’,他认为布翁斯基在其阐述中给他的同胞们贴了一个集体标签”。
英文:“On this occasion he felt compelled to defend ‘the good name’ of his compatriots, who were collectively libeled”。
参考译文:在这种情况下,他认为布翁斯基是在诽谤他的全体同胞,他不得不奋起捍卫同胞们的“崇高声誉”。
为避免误解,我没有把“collectively libeled”译为集体诽谤,这意思好像是存在着进行诽谤的集体。而格罗斯的意思是,这位作者认为某人的文章是对波兰同胞这个集体进行诽谤。
四 小结
前面我已经说过,翻译不容易;特别在这个浮躁的年代,能够静下心来把一部优秀的学术著作传达给中文读者,这个工作是崇高而有价值的。尽管我挑出译文不少毛病,但相对于整部译著的工程,依然是瑕不掩瑜。文字翻译有时真的像绣花,每个句子每个词都需要字斟句酌,而在这个基础上去挑毛病,倒是件相对取巧的事儿。
我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翻译了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译著出版后我才发现,编辑奉命做了很多删节和改写。这样的结果译者自己不能控制,责任编辑也遇到不可抗力。回想起来,我深深感觉到,翻译本身是一种抵抗行为,一方面,它与译入国的政治文化环境可能有强烈的冲突;另一方面,在英语和汉语之间的转换也挑战着译者个人的理解力和语言能力。我们无法去除舞者的镣铐,只能在实践中抵达不可能中的可能。
也因为译事艰难,我们需要精益求精,以专业的态度传播专业知识。毕竟现在通过网络可以延伸到无穷无尽的信息世界,翻译工具和电子书的开源程度与三十年前也不可比拟;这为我们克服文化障碍和知识局限提供了太多的便利条件。我在读这本书和写翻译笔记时用了“金山词霸”、kindle和PDF的阅读软件,而三十年前在图书馆一角翻各种厚重的词典,简直是一种体力活。遥想前人翻译莎士比亚,该是何等繁难的劳作!
因此还想到,以前读翻译书,看到好多前辈都会写出译者前言和/或译后记;这些文章后来也成为翻译史上的重要文献。确实,当我们投入时间精力来翻译一本书,必是带着巨大的热情,且强烈地感受到文化需求的迫切性。我们在前言中介绍作者、翻译缘起和该书的重要性,在后记中告诉读者自己的心路历程,且与行家分享对译文中重点难点的处理,这成为译著的规范做法。但现在好多中文翻译的当代名著都是“裸译”,既无译者前言也无译后记(《邻人》亦然)。我不知道这是出版社发活外包所致,还是译者无动于衷仅仅是接活儿而已。如果译者是发自内心地热爱某项思想成果,追求能够臻于完美地译介此书;那么,写出前言后记的形式本身就是研究动力。而探寻一本书从写作、出版到接受过程中的历史波澜,则有利于贴近作者的思想文化脉络,从而提高译文的准确程度。
无论如何,《邻人》中译本还是有开拓之功的;它让我对格罗斯的其他著作满怀期待,也希望有出版社能将他本人的以及我在读书笔记中提到的其他学者有关大屠杀的新研究翻译成中文。正如格罗斯所说:大屠杀是人类从其自身经历中永无休止地吸取教训的起点,而不是终点。“我们永远也‘理解’不了大屠杀为何会发生,但我们必须清楚地认识到它已然发生的含义。在这个意义上,大屠杀已经成为现代感知的基础性事件,它也将永远是我们在反思人类境况时的基本考虑。”
2018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