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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解釋到主體意志,之後?《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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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推向兩種可能解釋:一是「因果論的不適用」與「輪迴道的不成立」,它無法持續回推與延展。二是「因果論的適用」與「輪迴道的成立」,因為人終究無法擁有貫穿幾世的全觀視角。然而神佛只說了因為他們需要一個「解釋」,解釋如詮釋,對當事人來說,說得通就成立,既能拋棄善惡,也能關乎善惡。這讓《十殿》來到一個難解之地,生命如果本無常,本來就無意義可循呢?「解釋」終究也只是一種慰藉。
《十殿》奈何橋(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建豪)


戲劇 2021–05–17
演出 阮劇團
時間 2021/05/08 14:30、2021/05/08 19:30
地點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

文 — — 羅倩

旁觀

從《十殿.奈何橋》到《十殿.輪迴道》,面對生命所經歷的苦難與歹運,身而為人,不禁自問這一切究竟為什麼發生?舞台上的唐三藏(林文尹飾)對著觀眾說:「因為他們(舞台上的角色)需要一個解釋。」

唐三藏和三個徒弟: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在《十殿》中,是神佛代表,是現世中隱形的陪伴者,基本上不介入任何人物的衝突與危機中;其中,唐三藏最大的「行動」是因為憐憫,而將一台老式電話機給了算命仙邱老師(莊益增飾)。邱老師的兒子旭恆小時候遭人綁架從此音訊全無,無法接受喪子的邱老師,從學校老師變成人人鄙棄的拾荒者,被太太家瑜(鄧壹齡飾)離異後依然堅持獨居在金國際大樓,等著兒子回家。

唐三藏讓長年沉浸在等失蹤兒子回家的邱老師有了新的工作 — — 接起響鈴的電話,邱老師從知識上的引導者變成他人生命困境的引導者。沒有插線的電話響起,他就一定會去接,許多於故事中、正痛苦在各式生命難題的求救,邱老師都能給一個「邱式」回答,他卻無法回答自己生命中最沉之痛。

這也許是唐三藏之所以給邱老師電話機的原因,讓邱老師跳脫現狀從旁觀者來看芸芸眾生的苦難,就像唐三藏之於《十殿》的位置,觀眾之於《十殿》的位置。作為神佛位置的唐三藏,是愛莫能助的旁觀者,台灣民間信仰在《十殿》劇本中雖然重要,但信仰的功能性在情節中明顯是微弱的,只是一種精神上的力量支持(例如:僧徒四人僅作為開場、間奏、伴唱的銜接功能,出場往往伴隨沙悟淨(周浚鵬飾)清脆且短暫的踢踏聲,讓人誤以為下一幕群體即將音樂劇般翩翩起舞)。

而多數引發厄運的發生,是對物質金錢、生理慾望的渴望,透過倫理親情做第二層的綑綁,《十殿》也透露了倫理道德正搖搖欲墜的危機 — — 不管是信仰還是親情,都是傾廢且脆弱的狀態。

因果

不像有切確的答案「知識」,生命所發生的許多事件,常常是難以捉摸清楚的。從《十殿.奈何橋》到《十殿.輪迴道》最後一章〈團圓〉(2021年),在唐三藏和安然(杜思慧飾)的對話中,觀眾的確透過幾個建築模型結合紙偶以攝影機鏡頭視角,回推了首篇〈樓起〉(1993年)以前,旭恆被綁架的前因,這些因促成劇中近三十年(1993年至2021年)十個章節的「果」,幾個家庭的命運相繫牽連。

《十殿》露骨直白的性愛、暴力、混沌、污穢、殘殺情節也是劇場展演少有(至少是近幾年),在一般情況下,這類情節與表現手法會被美化與修飾,好讓故事看起來不傾向負面,也會有一個完滿的結局。《十殿》並沒有走向這類通常保守且能撫慰觀眾心靈的敘事情節,如建志(王肇陽飾)在媽祖廟前無差別殺人後,出現變魔術的段落,會讓人有種黑色幽默的弔詭。彷彿殺的不是人,只是在變魔術,魔術只是技術問題,而不是性命問題。魔術箱刺不死在裡頭的建志,對他來說,在小時候目睹旭恆死亡以及母親黎月(陳忻飾)對還是小孩的宗翰、阿棠、阿壽的「地獄恐嚇說」之後,他心早已落入自己的地獄。

得到了《十殿》首章劇情旭恆被綁架的因 — — 為了富商家瑜的錢財,不免又會想問,家瑜和邱老師此生又是做了什麼,落得孩子被綁架的果,如果只是家瑜因為外籍配偶梅玲(余品潔飾)懷孕而辭退梅玲照顧旭恆的工作,這個辭退行為並不罪大惡極。

只能推向兩種可能解釋:一是「因果論的不適用」與「輪迴道的不成立」,它無法持續回推與延展。二是「因果論的適用」與「輪迴道的成立」,因為人終究無法擁有貫穿幾世的全觀視角。然而神佛只說了因為他們需要一個「解釋」,解釋如詮釋,對當事人來說,說得通就成立,既能拋棄善惡,也能關乎善惡。這讓《十殿》來到一個難解之地,生命如果本無常,本來就無意義可循呢?「解釋」終究也只是一種慰藉。

《十殿》輪迴道(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建豪)


永恆回歸

或許是編劇為了銜接在因果論與輪迴說之後的當代生命困境,在聰慧的律師駿洋(李辰翔飾)身上,尼采的「永恆回歸」現身,駿洋曾讓這個理論實驗導致監獄犯上吊自殺,在幾次與建志的訪視過程中,駿洋自我揭露的生命故事是否曾讓長久以來處於地獄的建志身心獲得一點光明?我們不得而知。

駿洋藉尼采引領觀眾打開一道門,重新提(暗)示尼采所說的「上帝已死」、「重估一切價值」,以「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對抗因果宿命的開局,此輪迴(生命沒有上帝與道德律令束縛的重來再重來)非彼輪迴(唯有到達佛教的涅槃之境才能超脫),也把《十殿》的命題繞回到「人的主體性」的問題。

但最終,《十殿》只回溯處理了佛教的輪迴因果,使「永恆回歸」現身之後,對生命的肯定如尼采的生命之愛,避免永恆回歸所導向的無意義之路,明顯被賦予權力意志的新生命如駿洋要怎麼繼續活下去?故事沒有再說。譬如駿洋接下來會怎麼樣幫助建志打官司?因殺死忠明(洪健藏飾)入獄後的阿棠(余品潔飾),人生下半場又是如何?詐騙維生的佑佑(洪健藏飾),和邱老師在大樓那場對峙後,是否有新的開展?種種這些沒有繼續開展下去的,著實看不清尼采所謂個人意志(will)的力量。

在這個時刻,你們說:「我們的幸福有什麼重要呢!他是貧乏、不潔和可憐的安逸。可是,我的幸福應當是肯定生存本身!」【1】

編導究竟對尼采的「永恆回歸」如何詮釋?不得而知,究竟重來再重來指的是此輪迴還是彼輪迴,觀點亦是開放給觀眾自行領悟,《十殿》有了診斷社會病因,卻依然沒有開出劇場式的解方,再次懸置了難解的難題。

藝術與藝術家

在劇場的六小時,是舞台上的三十年,觀眾如黃粱一夢,看著台上生命的縮影,一座住商大樓的樓起樓空,興衰流轉歲月如梭。《十殿》開頭怵目驚心的Hashtag,台灣近代史上許多的重大事件,各種天災人禍的死亡,再再提示黑暗、暴力、邪惡、不堪的生命重量長駐左右。生命好像只有籠罩黑暗,所謂光明,只是微弱的存在。

光明與藝術家的關係,也埋了一個伏筆。邱老師神出鬼沒的師妹安然,一個自稱光的藝術家,總是穿著一身白,說著僅存光明話語的修行者/藝術家。曾有個宣稱世界已經崩壞的母親,安然最後也踏上母親的道路,她希望為他人帶來光明。

藝術/家能為世界帶來光明嗎?

原來,在社會裡的藝術家身分,並不全然是無力施展的。社會需要藝術家 — — 光的藝術家 — — 代表從生命磨鍊出來的善的意志,向人們鼓吹光明尚在,即使世道混亂黑暗,《十殿》明晰地標示出藝術家在社會中微弱但不可或缺的位置。

註釋

1、尼采著,錢春綺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新北:大家出版,2014年),頁33。

2021–05–17首發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