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書之外,更尋盼不同未來的可能——本土書店作為改變的基地
「會建議你們先到書店參觀看看,主要是因為頭家比較能接受實際相處了解過的人士進行約訪。」約訪詢問送出後,得到這樣的訊息,於是我選擇一個平日晚上前往位於新生南路巷弄內的「台灣e店」。走進書店,座座書櫃映入眼簾,最入口處擺著最近反送中事件相關的書籍。再往內,一位穿著樸素、頭髮有些斑白的年長女性坐在櫃檯,看向我。得知我的來意,她告訴我,老闆一會兒才會回來,現在在附近吃飯。在等待的時間,我在書店走走晃晃。書店給我十分不同的感覺——不像主流書店般充滿對於「知識份子」的期待,乾淨且莊嚴,也異於有些特地為了營造某種懷舊情懷的破舊感——可以清楚感覺到書店的簡樸氣質。我後來才得知,書店的每個書櫃都是由老闆吳成三親手打造。
直到老闆終於吃飽返店,我才知道櫃檯的年長女性並非書店僱員,而是僱員已經下班,老闆的妻子必須在老闆外出時留守。老闆將我帶到書店的地下室,和我認識後,吐露對於這篇專訪的期待,「最近很多訪問,最近才到(公視)台語台訪問過。你們要問就要問和別人不一樣的,寫得不一樣這樣才有意思。」也許這樣不願與常人相同的個性,是吳成三下定志向,放棄學院裡的教職、學術機構中的研究工作,投身出版產業的原因之一。
坐在小凳上,往旁邊的畚箕撿起一小木塊,在手中搓弄著,是乎在進行某種木工。這是我第二次拜訪時見到老闆的景象。他說書店平常有很多事務,最近他正忙著處理一本有關台灣平埔族的繪本出版。另外,因為週末要去爬山,很多事要趕緊完成。忙碌的日常可能也是當初會要求當面約訪作為篩選的原因之一。停下手邊工作,老闆如上次般,用溫柔、沉穩的語氣,語速緩慢、聲音厚實地問我們:「佇佗位較好?」老闆不管對待生熟,都是以這樣的說話方式搭配台語交往。(為閱讀方便,本文會用國語邏輯轉譯台語字。)不知怎地,在對於過往台灣尚未民主化時期的描述,這樣的聲音彷彿更能拉近我與那個時代的距離。
從戒嚴到解嚴,體察不同社會氛圍
大學時期的吳成三就已經感受到當時台灣專制氛圍,這成為了他在畢業後出國時,「想要去看國外報導台灣的相關書籍」的主要動機。他印象很深刻的是,當時台北市長選舉發生疑似作票的弊案,「到八點多開票的時候,全台北市電燈全都熄掉。」這使他加深對於當時國民黨政府高壓統治的想法。然而,即使出國,吳成三仍然無能逃離這樣的掌控。在旅外學生身邊總是可以發現俗稱的「職業學生」,紀錄著他們行徑並打小報告。不過,充滿熱誠的他並沒有因此自我約束,反而認為自己不用害怕,「要去了解(國外報導台灣相關的知識),如果怕他(職業學生)台灣就永遠不會改變了。」即使抱持這樣的熱誠學成歸國,吳成三又再一次因為政府的統治手段選擇離開家鄉。
「很危險。」他是這樣形容1980年代初期的台灣。1979年發生美麗島事件,抗議者被認為是暴民被政府逮捕。1981年,陳文成返台探親後又莫名身亡。陳文成的案例讓同樣為美歸學子的吳成三十分緊張,這樣的情緒也可能是導致當時選擇離台的因素之一。1988年,吳成三再次返台,他覺得專制統治的社會氛圍「已經(和當時)差很多了。」1980年發生的陳文成事件加上1983年的江南案,引起美國的不滿,進而向台灣提出「開放」的訴求。1987年,台灣終於迎來解嚴,可以說是相當大程度的轉變。
這時的吳成三已經享有相對的空間可以實踐對於台灣的理想,進而投入許多同一時間蓬勃發展的社會運動,也間接導致了十多年後經營書店的念頭。和一般的民眾相比,在抗爭場域中,他具有相對的優勢。「有一次在李長榮化工廠的抗爭中,有一個清大統計系的教授被警察又打又抓。『不好了!』後來查到他是清大統計系的教授,不能說他是『暴民』啊。」於是在事件後續,便沒有使用暴民將那個教授定罪。吳成三是這樣理解政府這樣的行為,「我們就知道我們國外畢業回來,參加社會運動,有學位就不是暴民。」他積極地使用這樣的優勢,在抗爭中站在第一線,回憶道,「當初野百合學運,自己被警察帶上警車,在場的學生則是被我們保護。」
「台灣沒有文化?」用行動駁斥主流論述
參加社會運動時,吳成三常常會在運動現場碰見一位賣民主運動相關書籍以及禁書的攤販。他常勸書販,「你趕快開書店。不然有社運的時候才看見你,如果沒有社運的時候,想要看書的話都沒有辦法看。」沒想到書販則是回應,「你們讀書人都要叫人去死。」反而叫他自己去嘗試。當時的吳成三先是在師大授課一年,後來在工研院電子所進行研究。看見社會動盪,感覺到自己的無力與渺小。那時,因為參與農民運動的農民北上,只是因為要借廁所就被別人毆打。那時他發覺自己「要做研究也無法全心投入做研究」,決定做一件「社會比較需要的事」。吳成三思考書販的話也覺得有道理,便決心投入書店的成立與經營。
當初吳成三成立書店的目的之一,其實是想和當時的主流論述對話。當時學校老師或是許多人認為,「台灣本土沒有什麼值得我們談的文化,我們是中國文化的一小支,我們都是中國文化。」因此,吳成三盡全力將有關台灣本土文化的書籍收齊。他認為,如果有人進來書店,還有很多沒看過或是不了解的書,他就沒有資格說「台灣沒有文化」。
開書店,只想保存台灣本土書籍
抱持著想要傳達台灣擁有大量文化的想法,光是尋找店址就花了吳成三三個月的時間。考量到台大就在附近,雖然房租比較貴,但能夠影響到更多未來有更多影響力的學生,他就覺得這樣的房租是他們可以負擔。在成立過程雖然有人進行破壞,吳成三認為不是最嚴重的問題。他認為人力缺乏才是當初的一大困難,原先找了三個朋友一起幫忙,後來又找了妻子協助才得以解決。第二個讓他感到的挫折,其實是書店沒有達到他所預期的人潮。雖然相對來說經營情況是還不錯,不過吳成三仍天真地懷疑,「學校的教授、中學的老師怎麼都沒有認真的來看?」「我們想像的是會有很多人來看。但是,就比例而言,台灣的教師假設有五萬人,來過這邊的可能才一百個而已。」然而他沒有因此氣餒,努力地豐富店藏,希望自己「能做就做到最好」。
對於顧客的期待並非是為了穫益。吳成三認為,「人生不一定都只是賺錢。」他並沒有選擇一條資本主義的經營之路,汲汲營營地製作有台灣特色的商品賣到觀光熱區或是每年印製新的T恤販賣。他只是希望能夠將台灣本土文化傳遞出去,而書店的目標就是傳遞給那些真正有心的人,這是在顧客越少的現在,吳成三或許早就明白的道理。
書店作爲一個改變的基地
吳成三認為,「台灣早期在戒嚴時代對於出版自由的限制對於現今的影響極其重大。」在教育的層面,導致不夠本土的教育,造成大多數現在人缺乏本土意識。他指出,日前銅鑼灣書店老闆林榮基接受自由時報採訪時也提到,台灣的教育過度中國化,缺少本土化。不過這樣的現象也隨著執政者的涵養傾向本土化推動本土發展或是教育逐漸演進造成改變。吳成三有時候會聽見,在書店中小孩反而能夠比爸爸更清楚台灣的平埔族,背後的原因很直觀的就是,爸爸當時受的是國民黨所教的中國化教育,缺乏對於台灣本土原住民的介紹。
他想像,「要讓台灣的本土意識能夠提升,需要慢慢培育一大群新一輩具有本土意識的人,而書店在之中扮演領導的角色。」他認為,「只要認真做,就能領導一群對於本土意識有想法的人。書店能夠提供機會讓人接觸本土意識,使他們帶動本土意識討論的量能,形成一個個本土意識討論的小圈圈。而一個個將集合成更大社群。要是有天幸運地被某個比較聰明的執政者,選中其中某個人去當教育部長,那個使台灣走上屬於自己的道路,脫離中國的掌控機會就來了。」
在這個時代,有間「台灣e店」
雖然不知道那天能否如吳成三想像般順利到來,不過在書店成立至今的二十餘年,許多老師、教授都感念台灣e店的存在。對於他們來說,這裡是一間非常好找台灣本土書籍的書店;對於吳成三而言,總是有一些顧客會專程送禮或是叫他千萬不要關店,「如果你關店,我就沒有地方找本土文化的書了。」這使吳成三感到十分安慰,也是使他繼續做下去的動力之一。吳成三並不自居於成立一間台灣少有保存本土文化相關書籍的書店,其實他更希望這樣的概念遍地開花,他說:「也沒有人follow,如果有很多人學我們,那這個店我就可以收掉。但就是沒有,那我就繼續。」
吳成三很謙虛地理解書店的存在:在整個時代洪流中,台灣e店只是必然出現的一個事件,「如果不是我來做,也會有別人來做。」然而,如果不是吳成三遊學美國時,不害怕被職業學生紀錄,毅然決然了解台灣本土知識。或是,當時二度返台,吳成三願意利用教學外的閒餘,參與社會抗爭。又或者,他願意放棄原先的研究工作,落腳於大學一旁的書店,並且投注二十年的生命。倘若沒有這些決定,我們可能不會看見一間充滿台灣本土書籍的台灣e店,也無法保證其他人願意在台灣本土意識的倡議中,扮演這樣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