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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我的成長軌跡」之六:七個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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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难到绝望的时刻现在都不记得了,笔之所述,只剩温暖的吉光片羽和大笑。如果有机会,我会跟那个坚强的小女生说,你接下来有至少十年金光灿灿的好时光,要再大胆一点,去爱,去发声,去创造,不要随便贴海报。

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在找工作与糊口之间奔忙,三个月内搬了七次家。整个北京城无论东南西北哪个方位,都有我发酸流汗,辗转难眠过的痕迹。每搬一次家,我都会觉得自己又轻盈了不少,灵魂与体重的碎片一起留在上一个巢穴——像蛇蜕皮一样,像蛇皮缩进魂器一样,一部分旧的自己消失了,一部分新的自己长出来了。我只要不回头,它们就追不上我。

我把书和冬衣铺盖存到一个朋友的朋友家的仓库,拖着一只蓝白编织袋,兜里仅有替老师当枪手攒下来的几千块钱。一手夹着笔记本电脑找工作赚外快,一手夹着3岁起就陪着我的玩具熊,在无数短租公寓间挨个儿敲门——租期短,房租少,且无须押金,是最省钱的方案。那时年纪小,并没觉得居无定所有多苦,老家有一家子人嗷嗷待哺,吃苦让我觉得我有用。我甚至有点乐观地把这当作闯关游戏,命运啊快告诉我,今天打开门的是谁呢?

第一个开门的是熟人。隔壁系的一对小情侣刚好租了套老房子在等留学签,多了一间,便便宜地转手给我。在认识他们之前,我还不知道我国的童养媳制度已经升级到如此现代化模式,男方在大学期间就锁定未来结婚对象,家里出资给两人一同出国留学,毕业后立即在当地结婚生子滞留,这样找的老婆有长期欠债心理,听话,服从性高,女仆一样脸上写个忠字,比娶洋妞儿乱了血统好。我噤若寒蝉,心想着这投资风险也不小呀,但没住两个礼拜,签证突然提前送到,两人风卷残云般收拾完了行李,挥挥手留下了一个我。听说那女生到了外国交了学费就把男生甩了。

老房子隔壁小区有新建公寓招租,我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第二间房。房东是个比我还小的大学生,颇有点纨绔子弟气质,不知钱从哪儿来的。一大套房三四间,格局良好,但卫生堪忧,租客们唯一共同点是生活不能自理,人人宁可摸黑洗澡也不愿给浴室换灯泡。没几天房东便翘着他的小胡子半夜12点摸上来敲我房门,我大惊之下火速施计撤退——耻辱啊,又不甘,临走前把自己新买的灯泡带走了。

房东3号是位一脸精明的大姐,在十多站公交路程以外的地方开蔬果店——为安全起见我跑得可够远。伊走起路来腰上一串钥匙噼里啪啦响,人也爽快,整个人的动态好像天津快板长了脚。我当时在给一家小广告公司写文案赚生活费,每天抱着电脑辛勤敲字,她有时从双层铁床上探头下来张望,哟,这样动动手指就能赚钱啦,不像我们劳动人民苦命哟。临走时要签手写收据,她推说忙,搪塞了几天才给,我后来打开看,啊,是电视剧里才会有的红色指印——她不会写字。

吸取之前的经验,接下我只肯与女生合住。4号房子是繁华东三环边上的一个新高层,位置体面,名字响亮,进出要刷门卡,通常可以住一家三口的空间里,加上隔断,横七竖八睡了十来个人。我记不住她们的样貌名字,有什么分别呢?出了门,她们是一样全副武装的Linda,Rachel,Helen,回到家,则是南腔北调的亚男,晓晨,文娟。印象最深的是每到暴雨时,谁都不愿意出门买菜,就有人煮一大锅白煮蛋,真的好大一锅,然后大家各自抹上家乡带来的酱料,辣椒酱,虾酱,豆腐乳,或者配咸菜榨菜,嘻嘻哈哈地边聊边吃,听范玮琪的《那些花儿》,讨论她和张韶涵是不是一对。我记得当时的窗格是绿色的,往楼下看时,漂亮的花园像卡在画框里。“我以后要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每朵花都这么说。

第五间房印象最深,对我而言噩梦级别之高,阴影之深,场面之荒唐,可以直接卖给脱口秀演员当段子用。当时我已经进入某大集团面试的第二轮,很有希望,但录取过程极为严苛繁复,前后拉扯了五十几天,如果不能确定是否入选,我就不能确定搬家到哪儿住。这时一位有一面之缘的姐姐刚好出差两周,独居的房子空着,虽然是半地下室,可对当时的我来说已经是天堂,还免费!我迫不及待抱着小熊拖着编织袋就搬了进去,夜里脱衣服的时候发现,我被一双,哦不,好多双男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看——简直毛骨悚然!原来那位姐姐是plus级爱国小粉红,她家里的每一面墙,每一个空地,都贴着一幅中国开国领导人的大特写海报。怎么敢说我再度搬家的理由是每天被OO主席OO总理OO将军(的海报)盯着看裸体呢?但住那里实在太可怕了,真的,当你打翻牛奶时,宇宙说,别紧张,它就是要打翻的;而海报说,快承认错误,哪里错了?怎么改?你浪费牛奶对得起革命先烈吗?

不过好运的天平终于慢慢倾向了我。6号房东是一对小情侣,和我年纪差不多,学设计的小王大大咧咧,短发眼镜,颇有男孩儿气;学理科的小孙出身农家,经常出差,听我给他解释洗衣机的用法会脸红。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小王还有她的兔子一起度过的,我们一起煮饭,逛街,遛兔子。兔子叫米米,非常喜欢吃生大米。给米米梳毛的时候,感受她的体温和喘息,我的心会罕见地降落到很低的位置,很平静,很安稳,整个夏天我都没有感到这么安全过。

九月底,我的录取通知到了,正式踏入社会了。我搬进了北三环外一栋规规矩矩的居民楼单间,和一对很和气的北京老两口同住。月租800块,一天出门吃一顿正经饭,一个月往家里打一次钱。房东奶奶每天三次以粗哑京腔大嗓门喊全家人(包括住在楼上的儿子一家三口)吃饭——“你今儿吃烙饼吗?晚上吃烙饼吗?明儿咱们还吃烙饼……”我下班回来走到楼下听见,很是眼馋,眼馋烙饼,也眼馋那种家人间的亲密无间。我自己的奶奶从来没给我做过一顿饭,我想借房东奶奶用一用。第七间房,我的第一个家。

我在那个家住了一整年,卸下了我最后一个魂器,和蓝白编织袋及过往的一切不堪说了再见。很多难到绝望的时刻现在都不记得了,笔之所述,只剩温暖的吉光片羽和大笑。如果有机会,我会跟那个坚强的小女生说,你接下来有至少十年金光灿灿的好时光,要再大胆一点,去爱,去发声,去创造,不要随便贴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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