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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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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莊芳華 圖◎顏寧儀

拜數位科技之賜,虛擬觀看大世界萬象風華,是我安居生活中的樂趣。我愛追劇,追看「MIT台灣誌」,跟著勇腳人踏遍整個台灣山頭,登臨異國山巔雪峰。追網,跟著「雪羊視界」嚮導,用更入世的眼光感受山岳。我窩在家裡讀書,跟廖鴻基下海,跟徐嘉君上樹。看逐鯨人在碧頃萬瀲大海上,隨波浪浮沉,驚歎先進科技,能夠抓住稀有巨鯨瞬時閃爍的蹤影,看越嶺人克服天候激盪,在星空的包覆下攀爬登高。宅在家,虛擬神遊,用不著考慮旅行花費必須面對的經濟現實,也不必擔憂旅程勞碌造成體能的不堪負荷。

前些年,我不服老,跟隨孫子的高中課程,一起扛起背包,一起去走合歡北、西峰,走谷關七雄,走雪山稜鳶嘴山,但幾乎很少能完整走完全程。通常我都是那位未能登頂,早早就折返,退回營地煮飯,等著英雄歸來的守營人。有限的腳力,不斷告訴我:有一種美好,是存在於我們能力無法觸及的境地。我遙望那一份美,我知道那種存在,但是,就讓它們在那碰觸不到之地,繼續它的美好吧。

但是,我的生活家園,更像裹在我自己身體上,必須跟隨春夏秋冬換穿的衣物,當環境品質有了起落與變化,時刻牽動著我的感官與心情的起伏,你眼前的環境,究竟是髒汙醜陋還是清幽美麗?你每一時刻嗅聞到的氣息是清爽還是拙劣?那才是我日常生活當中,舒適喜悅或者厭惡煩躁的真實感啊!

四百年前,那些敢於挑戰洶湧波濤,橫渡黑水溝,到台灣來求發展的勇者之中,一定有些能幹的人,開發出後來名列一府、二鹿、三艋舺、四寶斗的繁華古都,位在濁水溪河域南北兩岸的西螺、北斗,也是當年富商巨賈聚居的城鎮,至今仍留下華麗的建築遺跡。但是也有一些落難流民,處於經濟弱勢,才會來到城鎮外,荒僻的河域沙洲浮覆地,開墾耕種維持生活。這個後來被命名為溪州鄉的小農村,就是今日我們生活的家園,想像早年那些流民當中,必有一脈是吳家的祖先,只是弱勢者通常很難留下清楚的族譜,族裔的變遷,既往難考。然而就像種子飄蕩落在哪裡,注定就定根那裡。代代農民就在現有環境下,努力營造安定的生活,創造了濁水溪河域這富饒的糧倉。

相較於迅速繁榮起來的大都會,農鄉的環境變動,是跟在繁華都會後頭的小跟班。農鄉原生環境的流逝比較慢,自從我離開大都會嫁入農鄉的五十年來,每日張開眼睛,看見的就是一野的農作物,並沒有顯著的變動。青過又黃,黃過又青的稻田,每一株植株,從出生就定於一地,一輩子愣愣地站在那裡,雖然有時也會隨風勢搖一搖,卻沒有大海的狂滔巨浪,激不起那種雄偉壯闊的氣勢。雖然,偶爾也有幾隻青蟲跳過去,晃蕩著枝葉,卻沒有崇山峻嶺所具備的曲折與神祕。農鄉風情始終平凡,所有作物只能循著固定節奏,慢條斯理成長,所有發生的故事,都顯得那麼理所當然,創造不出令人吸睛追豔的風潮。

世界上,經常有大事情在發生,為了權力與資源的擁有,爭奪的角力,從來未曾停歇過,廝殺的武器可以不斷創新,威脅恫嚇的訊息更加緊繃,原生環境一直在潰敗,但鄉間老農路上,來來往往的「作稼人」,對這些重大的事件,似懂非懂,只是跟著時勢的浪頭,跟著政治勢力的起伏而晃蕩,他們的頭上經常戴著當紅選舉人的帽子。但是農鄉人所理解的社會局勢,其實很難碰觸自己切身的感受,就好像浮冰上求生的北極熊,即使感覺肚子餓的焦慮,也不會明白極地冰山正在消融的真相;農人雖然在意病蟲害蔓延,稻熱病爆發,或福壽螺吃掉整大片秧苗所導致的欠收,卻不關心農鄉整體環境,正在如何被吞噬而日趨敗壞的現實。

我在國圖的網頁上,查詢台灣概覽的資訊,談到溪州鄉時,第一句話說:「溪州鄉的『天然資源貧乏』,所以──」(請查核公所發布的鄉規畫資料)。引言般的這一句話,導引出整個社會勢力,必須介入開發這一片土地的所有必要理由。因為土地只能用來種作,就是「資源貧乏」,所以為了創造更大的效益,土地必須「多元」利用,因此那些長年定於一地的老樹,那些沉默無言的綠地,都被迫要求退讓,讓新型大商場建造起來,以便趕上繁榮。那些兒女都在都會發展,勞動力愈來愈衰弱的老農必須放手,讓原本種作物的田地,改種上光電板,才符合時代潮流。那些傳統的老院落太過於滄桑,必須拆除轉讓地產商人起造成一排又一排的販厝,才算提高生活品質。打著「再生利用」之名,那些無處可去的事業廢棄物,也可以公然進駐農田,稱之為提高農鄉的「經濟價值」。

這個從來並不想與世界比拚發展的農鄉,如今已不再只是「作稼人」的農鄉了,它正毫無設防地讓所有壓榨土地的勢力,點點滴滴侵吞掉農鄉的原貌。其實,作稼人的生活觀,不見得必須追求什麼大發展,我們總覺得,能夠守著好土,守著乾淨水源,呼吸清新空氣,代代永續種植,享受純淨美好的食物,就是好生活了。平靜單純不也是最美麗的風景嗎?

我們的朋友櫻川,曾經送給我們一幅書寫著「居之安」的匾額,長年掛在三合院農舍牆上。我的一家人,每日工作之後的晚餐,無論是冬天在屋子裡明亮的燈光下,或者夏天在門口埕稀微的星光下,「居之安」的幸福感,都在每一日的美好菜肴間。但是,僅僅想追求一個「居之安」的生活環境,已經愈來愈困難了。我們的生活,不見得必須要到處遊玩賞美景,但是,我們需要「居之安」的強烈家園意識,激起我們堅決守護家園環境的責任感。

想起十多年前,為了守護莿仔埤圳的灌溉水源,一群老農,一整年都絡繹在溪州與台北的公路上。當時,這些身形已經老邁的長者,臉上倉皇的神色,至今還清晰留在我的印象中,一晃十數年。這期間,有多少當年為了護家園,走街頭的老者,已經告別人世化為塵土。雖然,最終莿仔埤圳的源頭水沒有被搶走,但是十數年來,不擇後果的開發潮,吞噬掉農鄉的自然生機,溪州農園漠化情況日漸加劇。

別提過去的護土抗爭行動,這十年來,僅僅想要留住老台糖土地上,已經存活將近百年的八十一棵老樹群,就經歷過一場又一場的辛苦拉鋸。因為老樹恰恰長在土地開發的精華地帶,自認要發展經濟的商家財團,認為這些樹障礙了「開發」,想方設法除掉,或假借移植之名驅趕。

已經不事生產,僅靠租金與賣地維持存在的台灣糖業公司,於2017年,以非常低廉的價格把這群老樹賤賣給園藝商人。園藝商家開來怪手開挖時,一棵將近百歲的羅望子樹即將離土,咿咿呀呀發出「救我,救我」的哀號聲。路過,或者正被樹靈召喚的溪州鄉公所小祕書,立刻跳起來行動,找來愛樹鄉親,包圍工程單位,奔波協調,終於讓台糖放棄賣樹。這些瀕臨死亡的老樹,在鄉公所人員的細心照顧下,又復活起來了。但是在開發者眼裡,這些樹還是礙眼,非除掉不可。2023年,台糖把這六公頃綠地出租和泰集團的「長源汽車公司」,另外向租家收取一百四十一萬元的樹木權金,把老樹死活命運丟給汽車商人。商家租地,就是要興建商業大樓,清除掉這些占著精華地的老樹,當然是土地開發的第一步。為防範溪州鄉這一群難搞的護樹人,六公頃園區全部用烤漆板高牆圍起來,外人看不見園區內的工程動靜。挖樹動作,被包在鐵皮城堡內祕密進行。有一位護樹群的「斥候」青年,從縫隙間拍攝到樹木被挖掘凌遲的慘狀,影像傳出,一群人忍不住了,衝到台北和泰汽車總公司門口抗議。奔波又開始了,後續發展,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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